黄沙散漫风萧索,所见之处满目疮痍。
无心怔怔凝望,暗自劝慰此为虚妄,可周围场景无不刺激着他的神经,竟教他分不出真假。
一阵窸窣声入耳,他茫然侧头,便对上了双漆黑透彻的眸子。
穿着一身破布条衣的女孩,脸颊凹陷,形容憔悴,正拽着那人的衣服死命往后拖,似是想要将他的尸体带离这里。
女孩的头发凌乱不堪,蓬松得几乎遮掩了半张脸,只有一双眼睛仍旧明亮,带着倔强执拗。
她发觉无心的视线,显然有些害怕,但还是紧紧攥着衣服,艰难挪移步伐,也根本拉不动。
无心小妹妹?
无心泛起怜惜之意,伸手将她拦了下来。
无心你别拉了,他已经死了。
他语调温柔,试图安抚女孩的情绪。
女孩呆滞了片刻,还是不肯停下,平静地回了他两个字。
???……知道。
她咬紧牙关,用力拉扯,可男人早已冰冷僵硬的尸体,就是纹丝不动,再用力,反而不慎脱手,一下子摔倒在地。
小姑娘微愣,有些茫然无措,跪坐在那人身边,浑身脏污的衣裳被蹭得满是血泥。
无心蹙眉,伸手将她扶起,蹲在她面前,帮她扫了扫身上粘的杂草。
女孩盯着他打量一番,见他白色衣袖上染了血迹,怯怯后退了一步,怕再把他身上弄脏。
???谢谢……哥哥。
她轻声道了谢,低着头,声音沙哑干涩。
无心叹了口气,扭头看向地上的尸体,小心询问。
无心他是你的亲人吗?
女孩迟疑了一下,犹豫着点了点头。
???我阿爹……
无心闻言,顿觉唏嘘,这般大的年纪,居然遭遇了这种事,思及自身幼年丧父,他忍不住又问。
无心你是要把他带回家?
她望着遗骸点头,这次十分肯定。
???嗯。
无心思忖片刻。
无心我看你也带不回去,不妨让我送他一程吧。
他自责方才没能把那人救下,又正巧需要找人问路去寻叶祈和,便如此提议。
女孩眼中露出挣扎,却终究还是答应了下来。
???……好。
无心动身,将尸体搬起来,慢慢朝城门走去。
女孩默默在前面引路,没有多言,还是无心挑起话头。
无心小妹妹,你一直生活在这里吗?
她稍放慢了脚步,点点头。
无心你从未出去过?
???嗯。
女孩继续点头,声音很轻很弱。
她从出生以来,一直生活在这个村子,没有出去过,更没见识过世界。
她不懂外面的繁华热闹与险恶,也不想走出去。
无心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如此贫瘠?
???疫庄,这里经常发生不好的事,有时被大水淹,有时被晒干,还有人会得很多怪病。
女孩说到这里,忽然抬头望了一眼无心,又低下了头,轻声喃道。
???哥哥,你是外面来的吗?
无心没有否认,只是笑了笑。
无心有个姐姐不小心迷路了,我来接她回家。
女孩又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那你找到那个姐姐就早点离开吧,待久了会染病的。
无心那你们呢?怕染病……你们为什么不离开?
???能走的人都走了,剩下的人出不去,会被抓住打死,外面的人不愿来,怕生病。
浅显易懂的话语道尽世态炎凉,懵懂无知的年纪却早已司空见惯。
无心一时失声,只觉胸臆沉甸甸的,压抑得快喘不过气来。
无心可你们怎么生活?
???有口吃的就行,生下来以后,吃什么都可以……树皮、野草、蘑菇。
???……只要能活着。
无心等这些东西都吃没了呢?
???那就——
小女孩停在了原地,缓缓转身,眼中一片空洞麻木,她沉默良久,才轻飘飘回了他几个字。
???……等死。
无心呼吸一窒,半响都没吐出一句话来。
他向来觉得自己所求不多,无非是能常伴老和尚左右,偶尔能出游几日,再交些朋友,品茶论道。
然而当他听到眼前这个小姑娘的言语,忽然感慨万千,心底某一角悄然坍塌,隐约有什么东西疯狂滋长。
在他还为自己的遭遇而忿忿不平时,另一群人早在垂髫之年便为生计奔波,就连活着都是奢侈。
幼有恩师,少遇挚友,身后尚存归处,如此已是难得……
他还奢求些什么呢?
无心摇头苦笑,心中却是豁达许多。
小姑娘似乎察觉了异状,小声唤了他一声。
???怎么了……哥哥?
无心敛去怅惘,摸了摸她的头顶,笑着道:
无心没事,我只是想起那个姐姐了。
女孩仰头望他,见他眼中澄澈一片,扯了扯嘴角。
???哥哥去找姐姐吧,我……我阿爹放在这里就行。
无心放在这儿?
无心环顾四周,才发觉他已经走出了村子,但见这里荒芜偏僻,别说什么遮风挡雨的住所,就连块木板都没有。
无心你确定要放在这儿?
他皱眉,惊疑地问。
女孩肯定点头。
???确定。
见此,无心也不勉强,把尸体放在了一旁的空地,随即起身准备告辞。
无心小妹妹,你知道从这儿到西域是要往哪个方向吗?
???西?
小姑娘眼神闪烁一下,指了指西边,摇头表示不知。
女孩眨了眨眼,表示不清楚。
无心……好吧,那我边走边问。
无心冲笑笑,便要迈开步子,然而刚跨出几步,又突兀停下,转身对小女孩说了一句话。
无心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愣住,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回答得磕磕绊绊。
???我,我叫……赔、赔——
无心裴裴?
无心……我知道了。
无心如果你以后见到一个喜欢穿得丁零当啷,但很漂亮的姐姐,麻烦帮我告诉她一声,有人在等她回家。
???……
无心说完,便转身径直离开。
小女孩站在原地,怔怔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许久才收回目光,把视线落到一旁那具已僵硬的尸体上。
她缓缓走过,费力扒开了他紧攥着的手,取出里面仅存的一角饼,抠搜剜去上面的斑斑血迹,小心地用相对干净的布包住。
犹豫几回,拿过又方向,终究还是把那角饼细心藏了起来。
然后在一堆石头里扒出个又长又尖的木棍,跪坐在地上,一点点地刨坑。
看这样子,倒像是真的想让其入土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