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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幻

还我一世光明

那件事已经过去整整五年了。关于他的下落,至今仍然杳无音讯。但我自始至终都相信他还活着。

我曾经写了一些文字是专门用来记录此事的。那是我回到根据地后呈交给政委的书面报告。

无论是长官、战友还是亲人,听罢我对事情的陈述后,都认为我的精神存在问题,把一些在梦境中遇到的事当成了现实。但是,对于他们的误会我表示理解。毕竟,那段经历确实令人难以置信。

就在昨天晚上,我又梦见他了。梦中,他站在我面前,形象非常奇怪:他身体的一些部位时隐时现,就像天上的星星。我喊着他的名字,他却毫无反应,只是看着我,目光中没有神气。这让我感到有些胆寒。突然,他消失了,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在他消失那一刻,巨大的空虚感骤然间涌上心头,致使我从梦中惊起。我回忆起五年前的那件事,难以再次入睡。我翻出了之前写的一些回忆录,整理了一下,并决定按照事情的来龙去脉把那件事再次完整地叙述一遍。完成本文的序言后,我打开了窗门,发现已是晨光熹微了。

(一) [民国29年,六月中旬]

抗战已经进行到了相当惨烈的阶段。

我所在的部队在接受改编之前是一支红军游击队。它在被划分为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团后,仍然秉承先前的游击战术进行抗战。

作为一名战地护士,我的主要工作是为伤员做一些简单的伤口处理以及给医生陈递手术用具。

那天傍晚,我正在整理药品。一位战士走到我跟前,问我:“你是杨梓萌吧?”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回答道:“是的。”

“团长叫你,你现在立即跟我过去见他。”

心里怀着疑虑和忐忑,我跟着这位士兵来到了指挥室。一进门便看见团长用铅笔在悬挂着的地图上比划着。

“报告队长,杨梓萌到了。”

“你就是杨梓萌?”队长打量了我一下,问道。

“是的。”

“请坐。”团长吸了一口烟斗,吐出了几个烟圈,继续说:“组织上有任务要交给你。”

听罢,我浑身一震。

“任务?”我怀疑队长叫错人了。

“送个信而已,难度不大,但是保密级别很高。你不用紧张,具体事宜政委会告诉你……小刘!”

政委走了过来。她在我面前坐下,对着我微微一笑。这让我放松了许多。她说:“杨梓萌,事情是这样的。根据地有一份军事情报要发送到县城交通站。组织上拟定让你去完成这个任务。”

“但是,我只是个护士……为什么会选择我呢?”

“因为你做这件事的成功率比较高。”

听到这儿,我非常疑惑。

政委解释道:“我们曾经也有受过专业训练、反侦察能力很强的情报人员。但是,一些敌军特工的判断能力非常强,经过短暂的交流和盘问就能够察觉出我们情报人员内在的沉着与冷静。因此,我们根据地里原有的几个情报人员几乎都牺牲了。”

听了她的话,我思考了一会儿。

“所以,像我这种没有经验的反而不容易被察觉?”我苦笑道。

“没错。”政委继续说:“最重要的一点,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我发现你具备完成这件任务所需的必要品质。虽然平日里你比较文静,性格比较温和,但是在关键时刻,你总能表现得很勇敢。记得上次打阻击战时,一名士兵刚刚冲出战壕,没跑出去几步便中弹倒地。我看见你冲上去,把他拖了回来……这是你责任之外的事情,当时我为你捏了一把冷汗。”

这时,我回想起政委说的那次经历。那是我第一次上战场遭遇的事,虽然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但是还是记忆犹新。当我把那位中弹的士兵拖回战壕后,我已是气喘吁吁了。其他的护士立即给他做了包扎处理,但是血仍然不停地从纱布中渗出一一很可能是因为他的腿部大动脉被打断了。那位士兵的痛苦神情在我脑海里中至今仍是历历在目。回想起他最终还是因为失血过多而牺牲了,我内心感到一阵痛楚。

“其实我并不勇敢……我只是不想看到有人受伤却没人帮助他。”

政委点了点头,继续说:“这次情报运送的目的地是县城里面的交通站,然而县城在几天前被日军攻破了,城里原有的一个团的国军守军被全歼。所以,这次行动有很大的危险性。但是,所送信件的内容进行过加密处理。即使落入敌人手中,他们也不会知道情报的内容。并且,为了排除信件没有按时送达或行动失败的情况,我们会同时安排多组送信人员,从不同的路径出发前往交通站。因此你不必太担心情报落入敌人手中或不能按时完成任务。”

政委稍加思索后继续说:“以上便是对本次行动的简要介绍。考虑到你的情况特殊,组织上特地给你选择是否接受任务的权利。现在,给你五分钟的时间考虑。”

我陷入了思考。几分钟后,我提出了一个问题——准确地说是一个请求。

“在行动前,我能写一份遗书吗?如果我遭遇不测,您能派人把它送给我家人吗?”

“当然可以……不过,你不会有事的。”政委缓缓地起身,轻轻地抚摸着我的额头。这让我突然回想起了母亲。在我决定加入抗日队伍、出发前的那个晚上,母亲也是这样抚摸我的。

“相信我,你会顺利完成任务的。”政委说。

之后,政委交代了一些具体的行动事宜并带领我做好了行动准备,包括让我背下抵达县城后前往交通站的路径和用于确认身份的接头暗号,以及临时训练一些针对突发状况的处理方法。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怎样在即将被捕时快速地销毁情报然后自杀一一以防我落入敌手后遭遇非人道对待。这项技能使我感到一阵寒意。我祈祷自己执行任务时不会用到它。

(二)

第二天的黎明时分,天还是蒙蒙亮的时候,我在两名战士的护送下离开了根据地。组织上安排给我的送信路线是一条山路。相比于其它路径来说,这条路耗时较长,但是是最安全的,在这条路上遇到敌军以及敌方特工的概率非常低。我想,这应该是组织对我的照顾吧。

离开根据地后,我们进入了山林,向着土窖方向前进一一我们将在那里进行护送人员的交接。完成交接后,将会有一位同志继续带领我走完接下来的前往县城的路程。

“那位同志就在那里。”战士小刘指了指前面,回过头来对我说。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了土窖。土窖前站着一个人,满面灰黑。

“我们只能送你到这了,祝你顺利。”我和那两位战士互敬军礼后,他们便转身匆匆离去。

那位“黑脸同志”朝我挥了挥手。我向他所在的方向走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我看得更清楚了——他的年龄应该和我相仿,二十出头的年纪。他一脸严肃,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满脸炭黑,只有两只眼睛在发着光亮。

“你好。”我对他问候到。

“你需要多少炭?”他问道。

被他这么一问,我才反应过来需要按照程序对一遍口令以确认身份。我回想了一下,答道:

“十斤半。”

“请上车,立刻出发。”他说着,指了指旁边的一辆骡车。

“嗯。”

就在他解开了木桩上用于拴骡子的绳子、我爬上骡车后,他回过头来对我说:“你是杨子萌吧?”

“是的。”我下意识地回答。话音刚落,我发现有些不对劲:在整个行动中,我需要和一些同志交换信息,但是他们事先并不知道我的真实姓名。反应过来后,我又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发现有点眼熟,但记不起来他是谁。他用力抹去了脸上的一些炭灰,微笑着对我说:“我是你同窗,程悬光。”

“程悬光?!”我感到非常惊讶,伴随着许多问号涌上了心头,“为什么你在……”

“时间紧迫,先上车,路上再讲。

(三)

程悬光是我青年时期的同窗。七七事变爆发后不久,学堂里抗日氛围高涨,许多老师和同学都开始停学罢课去参加抗日活动。平日里一向内向的程悬光竟带头写起了抗日口号并请他的几个好友在学堂周围念他写的演讲稿。我听过他写的一篇演讲稿。不得不说,其文句逻辑比较严密,并且有很强的煽动力。记得先生宣布结业,大家互相告别时,他赠了我一幅山水画作为毕业纪念礼物。后来,我跟随表姐在省城医院学习护理知识,再后来便参加了新四军。算起来,我和他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未见面了。

“这也太难以置信了……我们毕业后都加入了抗日队伍,然后现在又在一次行动中共事。”路上,他牵着骡子回头对我说道。

“是啊,很巧合。”我说。

“对了,我们现在的关系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都没有读过书。你是进城为父亲买茶,而我只是去城郊卖炭,顺便载你一程。”

“嗯。”我回答道,“对了,组织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要叫你“程哥”,你要叫我“梓萌”?”

“是的梓萌,组织上有交代。”

这时,咱俩都在憋笑。多年不见,一见面就突然更换成这种称呼方式,这让人多少有些感到不适应……甚至尴尬。尽管明知这只是行动时隐藏身份的需要。

山路崎岖,一路上车子摇摇晃晃的。每次经过比较颠簸的路段之前,他都会回过头来提醒我握紧车内的木栅栏。

“即将离开根据地的哨戒区域了。接下来我们需要保持正常交流,但是必须注意不得再有意无意地透露半点有关我们真实身份的信息一一虽然路上遇到敌特的概率很低,但是我们需要提前进入角色,以防万一。”

“好的。”

我想,在路上叙叙旧应该是属于行动允许的正常交流。可是,纵使有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竟无语凝噎。沉默悄然降临。我们,两人一驴,在山腰小道上缓缓地行进着。我听见从路旁的石壁里传出了“咕咚咕咚”的泉水声。我从骡车里探出头来,仔细地聆听着这清脆悦耳的声音。放眼望去,绝壁上的枯松、灿烂的山花、优美的林壑一时间尽收眼底。有一瞬间,也许是因为陶醉于景物的缘故,我竟忘却了此行的目的。当我意识到自己走了神,便立刻缩回了驴车内,关上车窗,用随身携带的梳子梳了梳头以使自己保持清醒和警觉。

“这周围的景致挺美的。要是能在这写生就好了。”我打破了沉默。

“是啊,这里风景不错……”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对于我们自己的河山,爱怎么描绘就怎么描绘,不再有人打扰。”

他这句话说得有点隐晦,不过我还是立刻反应过来了。是啊,守护河山,赶跑侵略者,这是我们共同的志向。中国的蓝图应该由我们自己来描绘。这时,我忽然想问他一个问题,并且考虑了一下,问这个问题应该是属于“行动允许的正常交流”。

“你的梦想是什么?除了我们共有的,现在不方便说的那个。”我问道。

“嗯……我想想。"说罢,他陷入了思考。几分钟后,他回过头来对我说:“等那个共同的志向完成之后,我想去游玩。泰山,洞庭湖,长城……等等都是我想去的地方……最好是能和自己的知音一起去。”

“哦,这样啊。看来我们的理想差不多呢……对了,你有知音吗?”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问法有些冒昧时,它已经脱口而出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有。”

“太好了!我认识他吗……或者说他们?”

“你认识。不过我现在不方便告诉你她是谁。”他的语气变得低缓。

“好吧。”

根据他说的话可以初步判断他的知音应该是我的同窗。而他那不太自然的神态和语气告诉我,他所说的那位知音应该是一位女生。我有些好奇,于是继续追问——反正这应该是属于所谓的正常交流吧?

“你的知音知道你的这个梦想吗?”

“没有……其实我还没有跟她说过我把她当成了自己的知音,更别提她知道这个梦想了。”

“那么,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她?”

“合适的时候。我相信在不远的将来会有合适的时候……”

“嗯。”

这时我发现他的脸颊有些泛红,并且汗水已经浸湿了他后背的衣服。我把水壶拿出来递给他,说:“喝口水吧,担心中暑。”

他笑着挥了挥手,“我不渴。”

“那么你停一下,我想下车自己走。”

“不行。这附近有山匪,你下来的话不安全。”

听到这,我感觉脊柱有些发凉。

“山匪?这个我没有听组织说过。万一他们拦路抢劫呢?”

“不用担心。驴鞍下面藏着一支手枪。到时可以用它来招呼他们。”

临近正午时,我们找到了一块比较静谧的谷地。在这里,我们吃了一些随身携带的粮食。吃完午餐后不久,按照行动的要求,我把进入城区后前往交通站的路径背了一遍给他听,以检查是否有记错。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警觉地观察着四周。记忆检查完毕、稍作休息后,我们向着目的地继续前进。

(四)

下午两时许,我们走出了山区,进入了平原地带。向远方跳望时,偶尔会看见田宅。

“我们已经进入县城区域了。在路上我们可能会遇到野兔。不过,即使遇到了也不用害怕。”他说。我点了点头。

野兔是表示敌方特务的暗语。尽管我一直在心里祈祷不要遇到所谓的野兔,但终究是事与愿违。

当我们快要进入城镇区域的时候,两个中年男子拦住了我们的去路。他们两个都是农民打扮,手里还拽着锄头。其中一个操着本地口音对程悬光问到:“你们这是要进城吗?”

“哦,我不进城,她要进。”程悬光指了指我,“我送她进城买药……你们二位是?”

“我们是便衣警察。查一查身份而已。”说着,他们两个各自掏出了一支手枪。

这时,我的心弦突然紧绷了起来。因为县城是敌控区域,所以如果他们真的是警察,便是日本人的走狗,属于敌方势力。

接着,其中一名男子把程悬光托拽到几步远的地方。他貌似在盘问他一些东西,我没有听清具体内容。我发现,在程悬光回答问题时,那个一直不说话的“便衣警察”一直紧盯着程悬光的眼睛。在我观察它的时候,他突然看向我。我们对视的那一瞬间,我发现他的目光中带着很强的锐气。这使我本能地进行闪躲——我发现自己难以直视他的眼睛。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发现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了。因为我知道,盘问的时间越长,就意味着敌人越有可能已经有所察觉。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右脚上穿着的那只鞋子。在这只鞋子的鞋垫里藏着情报。为了使自己冷静下来,我安慰自己,心想:“不会暴露的……万一被找到也没关系。”

后来,那名原先盘问了陈悬光的男子走到我跟前,问了我几个问题。包括我们之间的关系以及我们进城的目的。记得在回答问题的时候我的身体一直止不住地轻微地颤抖着。几分钟后,我们被放行了。整个过程其实仅仅持续了不到十分钟,但我却感觉过了几个小时。

“他们真的是警察吗?”

“是野兔。”

程悬光的回答使我原本放松的心弦再次紧绷起来。他接着说:“警察是不会游散于城外进行便衣盘查的。并且,他们俩当中那个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用手势与另一个“警察”进行交流的人很可能是日本人。”

“那么我们……要继续行动吗?”

“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跟你讨论的问题。” (五)

现在,我们面临一个选择:是否继续执行任务。刚刚我们遇到的所谓便衣警察很有可能是敌方特务。如果他们是特务并且对我们的身份有所怀疑,那么敌特势力会对我们进行持续跟踪。这时便应该停止执行任务以避免交通站的位置暴露。问题在于我们并不确定他们是否对我们的身份产生过怀疑。经过短时间的讨论,我们得出了一个权宜之策:增加进入其他无关场地的次数。倘若我们被跟踪,这样的话能够使敌人对交通站的位置判断产生偏差。

就这样,我们决定继续执行任务。大约下午四点时我们来到城区附近。在这里,我与程悬光暂时分头行动。

“看见那个钟楼了吗?”他指着远处的钟楼对我说,“你所记忆的路线的起始点便是从那里开始的。”

“明白。”

“等你完事后,你沿着原路返回,我会在钟楼之下接你。到时候我们会前往郊区陈伯所居住的地方留宿。”

我不知道陈伯是谁,不过也没有多问,反正他肯定是同志。

进入城区后,我凭借着记忆走在通往交通站的路上。路上行人稀少,偶尔还会看见日军巡逻部队。街道两边的墙上印有“大东亚共荣圈”的字样。当我步入荣华大道时,一阵恶臭扑鼻而来——我知道,那是已经腐烂了几天的尸体发出来的气味。我放眼望去,发现昔日如它的名字一般繁华的街道如今已如废墟一样一片死寂。墙上那弹片刺入后形成的巨大裂痕、地上成片分布着的斑斑血迹、路边散落着的防御工事的碎片以及中国军人的残肢断臂无不在哭诉着这里曾爆发过激烈的战斗并且以中国守军的失败而告终。这哭诉声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在这充满哀嚎的街道上,我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前走着。这时,我注意到地上有一张白色的卡片状的东西。我蹲下身子一看,发现这是一张沾有血迹的照片。我将它拾起,仔细观察。照片上有一对中年老夫妇和一个青年男性,这名青年男性身着军装,英姿飒爽。而照片上的血迹呈现手指模样,可以凭此推测这是一名战士负伤时特地掏出来看的……正当我幻想着这位战士只是受了伤,在未来的某一天这张照片会被送还到他手中时,我突然回想起政委所说的,“一个团的守军被围歼”……刹那间,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但我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宣泄情绪,还有要务在身。我把照片收了起来,揉了揉眼睛,继续向着交通站方向前进——相比刚才,我的步伐中多了一份坚定。

离开国民大道后不久,我进入了城中商业区。当我来到交通站所在的街道时,按照先前临时制定的“权宜之计”,我先后“光顾”了面食店、药材店。在购买馒头和草药时,我留心观察街道,没有发现可疑人员。正当我离开药材店,将要进入其对面的交通站所在的茶叶店时,我看见那家茶叶店门前晒着三盘茶叶。我一直紧绷着的心弦在此刻松开了。三盘茶叶是一个暗语,表明已经有同志将情报送达,完成了任务。

(六)

按照先前的约定,我沿原路返回到钟楼。抵达后不久,便看见程悬光牵着骡车走了过来。他一看见我便说:“梓萌,茶叶买好了吗?我叔叔在等着我们去他家吃饭,现在走吧。”

“好的。”

“你上骡车。”

“不用,我自己走。”

“在骡车上才方便观察有没有野兔经过。”

“嗯。”

我们离开县城时已是傍晚时分了。好在出城的路上没有碰到敌方特务和日军巡逻队。现在,我们走在前往陈伯家的城郊小道上。

“你看,火烧云!”我指着天空,对他说。

我们抬头眺望着天空。天空中,凡是被云层覆盖之处都被残阳烧成了紫红色,就像紫罗兰盛开在夏日的夜空,蔓延,蔓延着,直至天的尽头,云和山的彼端。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急促地喘着气。正当我拧开水壶,准备递给他时,他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后便牵着骡子继续向前走。

“休息一下吧。喝水吗?”我问。

“不用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我听得出他有些哽咽。

我对他的反应感觉有些疑惑。突然,我猛地想到了医院里遇到的被疯狗咬伤的病人,他们直视阳光时都会有不良的生理反应。

“你的身体没问题吧?”

“没有。”

“嗯?那么你……”

“我想起我哥了。”他回过头来对我说,眼里泛着泪花。 他告诉我,他的哥哥是一名团级军官,在被调遣去县城驻守之前特地回家向他和父母告别---------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哥哥。那个时候,他们兄弟俩也是这样眺望着燃烧着的天空。他哥哥告诉他,自己一定会平安归来。

然而,就在几天前他接到了一个噩耗:他的哥哥在抵抗日军时牺牲了,他和他的部下被日军围歼在县城里。

“很抱歉让你回忆起伤心事。”

“别这样说……你又没做错什么。”

“……那么你节哀顺变。”

随着天色渐晚,天上的火熄灭了。自从它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有消逝的时候。亦如花开花落,人事代谢。

程悬光点燃了油灯,用右手提着。

“快到了,我们在他家留宿,第二天再回……”

“嘘!”我打断了他的话,因为我突然发现不远处的后方有两个人走在路上,与我们同向。

“后面有两个人。”

“距离?”

我打开了骡车的后车窗,进一步观察。此时的光线已经比较微弱了,我只能估计他们距离我们二十到三十尺。我把这个数据告诉了他。

“以防万一,我们要加快速度。注意观察他们是否也跟着加速。”说着,他加快了步伐。

我的心里打起了鼓。我发现,随着距离的拉远,那两个人消失在了刚刚降临的夜幕中。正当我的心稍稍平静时,两道白色的光朝我们所在的位置直射过来,光源正是那两个人手中的手电筒。然而手电筒这种东西是军官都不一定用得起的。因此可以确定他们绝对不是平民百姓。想到这,我的心骤然间提到了嗓子眼。

“程悬光……”

“我看到了。”他把油灯递给我后,在驴鞍下摸索着。他掏出了手枪,解除保险,上膛。我注意到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手一直在轻微地颤抖着。

“我们暂时不能去陈伯家了,因为他那里很可能有其他参与送信的同志……先想办法看看能不能甩……”

“站住!”不远处传来的这一句吼声打断了他的话。

“他们追过来了!”我急切地说,“会不会只是像进城时那两个人一样,问几个问题就放我们走?”

“如果只是那样的话,他们早就叫住我们了……弃车,进树林!”

我跳下骡车,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拽着我往路旁的树林方向飞奔过去。

“呯呯呯------”从身后传来了密集的枪声。紧随枪声而来的是子弹划过耳边空气时发出的呼啸声以及它击中树干时发出的闷响声。听到这些声响,我感觉自己的脊柱连着头皮一阵发麻。

“把灯扔了!”他吼着说。

我立即把手里的煤油灯扔了。失去光照之后,我们放慢了步伐,摸着黑躲到了一棵大树下,并以它为掩护开始进行反击。程悬光朝着光源连续开了几枪,却似乎没有击中敌人,但是他的反击动作使敌人立即关掉了手电筒。枪声响毕,树林暂时恢复了平静,准确地说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轻声地“嘘”了一声,示意我不要发出声响。此时此刻,敌我双方就像潜伏在黑夜中的枪手,一旦其中一方发出了一点声响,对方便会立即判断出他的位置并且开枪消灭之。想到这些,我捂住了嘴,连大气都不敢出。

不知对峙了多久,也不知道敌人是否其实早已离开,突然之间狂风大作,紧接着下起了雨。雨点落在身上,感觉凉凉的。

“我们走吧,绕路去陈伯家。”

“嗯。”

“你能牵着我的衣服吗……免得走散了。”

“行。”

我们摸着黑,小心翼翼地在树林中行进着。雨继续下着,地面变得泥泞。乌云遮天,月亮收起了它那原本仅有的微弱的月光。凭借着大致的方向感,走了许久后,我们回到了大路上。

“还能找到去他家的路吗?”我问道。

“我身上只有一盒火柴作为照明物,仅凭借它是找不到路旁的标志物的……去不了。我们只能继续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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