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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用少女

实用少女

我在酸性的土地上行走着,之前下起了酸雨,因为硝烟飘进了云朵。首长布置给我的任务是,潜入放置未制作成功的核弹机床,破坏其中的电路。当我来到那里的时候,那是一个巨大的金属制舱,架在巨大的铁架台上,我感到有些眩晕,因为反应物强烈的放射性,扰乱了我的机能。我负着沉重的防护服,一步一步走上那巨大的铁架中的楼梯。踢在金属上的脚步声来回回响,在整座架起的铁架中,显得很空旷。我抬头看了眼我的终点,那个金属舱,它尚未完成,还有需要完成的步骤,所以舱的底部有一个小门开着。舱底的门半掩着,我需要坚持克服这股难忍的不适感,直到到达那扇门;就像之前的所有任务一样,它们渐渐磨平了我的全部感受,在高压而非人的强度下,一个接着一个没有意义却要命的任务,我必须全部完成它,这就是战争之于我最浅显的意义。我却常常除了紧张和恐惧还生出一些其他战友看似没有的心情,像是一种莫名的空虚,空虚又悲伤,像无底的洞里塞满了棉花般的雾气,我就在那里无限掉落,无尽的空虚,却在这干燥干枯的战场上给我带来了许多温柔,只有在那个无限掉落的洞里,我才能睁开眼睛打量周围的样子,而不是浮于表面得奔命。进入了那扇门,我根据操作指南里的流程,检查头盔上的通信设备(它早就在进入这里之前就断联,我就是最倒霉的那个,刚好是我被派来这种鬼地方执行任务),上衣上和绑腿上的工具,检查了那扇门上的锁鞘,然后关上了门。向上方四处望了望,这里只有幽暗的指示灯,空间非常拥挤,各类设备交错排列在整个舱室内,中间留出的缝隙只够一人勉强通过。我打开手电,仔细检查设备的种类和用途,分辨哪个才是该破坏的零件。

突然,非常巨大的爆炸声隔着层层金属厚壁传来,闷闷得震动了我的耳膜。我回头,又四处张望了一下,爆炸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可是这里都能听见的爆炸,意味着什么呢?我走向那扇门,想去查看一下,可是随着在金属舱内几乎不可能听到的零零断裂声中,倾斜,然后失重,我一开始扶住了左侧的设备,可在短暂的暂停中,这近乎45度的斜角只是开始,马上狭小黑暗的空间里一切小零件都漂浮起来。我在慌乱中抱紧自己蜷缩起来,听天由命得平静昏迷过去,就像之前所有战场上生死未卜的瞬间,是否能再次醒来都变得无所谓,只要不被恐惧攒紧,平静而机械得死去或活着就好。身边的机械刮擦在厚重的防护服上,棱角刺进皮肤的感觉没有丝毫减免,在两壁参差的机械里来回激烈得碰撞,只有杂碎的感官冲刷大脑,然后卡在某处。

再次醒来时,四周一片黑暗和死寂。连是否还在那个金属舱都不可知晓。我挣扎着动了动手脚,发现比想象中的好行动。没有感情得,摸了摸上衣口袋,所有扣锁都好好得。打开一模,备用的手电果然还在里面。探照了一下四周,发现了那个变形了的舱门。用力扳动了几下,门就倒落下去,我从金属舱里颤颤巍巍得走出来。

徘徊在无边的废土之上,我的视线扣在沉重的头盔之下,眼前是一片荒凉。基本没有建筑的存在,只有零星的曾经街道房屋的残骸;只有当初最宏伟的大楼留下的顽固地基可以看出人类文明的痕迹,其他都像是与黄土无异,融入名为废墟的世界里。我走进只剩下钢筋框架的大楼,一楼的地面全部坍塌,整栋高楼只有二层以下的钢筋结构被保留下来,仅存的钢筋像巨龙一样,悬在头顶,刺眼昏浊的阳光隔着空中飘扬的尘土透过粗壮的钢筋直射在眼中,眩晕感加强,脚踩着狭窄钢筋的凸起,像是走在火车的轨道,只是没有货物供我载运,前方的终点也像漫天黄土一般不明。我已经疲惫得行走半天,自早上从那个基地离开,在地表搜寻物资,虽然目前一无所获。我希望在地下的建筑中找到一些资源,在那里,可能不会受到爆炸的波及。

在远处钢筋的交叉处,一道光掉落下来,掉在米白色的连衣裙上,细小而幼稚的花纹,还有淡棕色的长发。女孩渐渐转过头来,看见了站在较远处的我,无邪却若有所思的神情立马转为开心而激动的模样,她想站起来对我挥挥手,可钢筋太高她脚一时够不到地,于是又仔细得扯开连衣裙,小心翼翼得下来。爱丽丝,是你吗?

爱丽丝向我跑来,摇摇晃晃,很疾快的样子,却也没崴到脚,她一脸笑容,笑得眯起了眼睛。“厄拉托呀!”她对我叫喊。我愣住了,回过神来,爱丽丝已经跑到我的面前,就像曾经跑过翠绿的山岗,穿着各式可爱的粗布连衣裙,洁净的风略过她的长发和衣裙;她站着抬头睁着天真又满含笑意的眼睛看我。“爱丽丝……”我伸出手,痴痴的想摸她的头。“啊呀!”她发出了像是不耐烦却又像撒娇的声音,抬起胳膊抹掉了我想伸向她的手,然后俏皮得瞅着我的表情,对我的肚子正中来了一拳。“哈哈哈哈哈……!”她快乐得笑出了声,还是和以前一样,吵闹得有点让人讨厌,刚刚那一拳,软绵绵得,却实在得打中了我,像小奶猫狠狠得啃我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跟着笑起来了,和从前不一样,不是爽快得原谅她奇怪的行为,而是笑着笑着眼角流出了泪水。

“厄拉托,这就是你打仗的地方吗?”爱丽丝拉着我伤痕累累的外衣,指了指漫天废土。

“是啊,我们先要找到水源和食物。”我拉着她,看着大楼的地基的废墟。

心情突然明快起来,哪里都不过是小时候的游戏规则制定的场所。

满天漆黑,没有一丝光。黑暗像深海的洞穴,把我困住。在天黑之前,我努力搜寻过了,那个地基的每一个角落,可是没有收获。爱丽丝也一言不发,躺在我的膝头,我只能摸到她柔软的长发和细小的脊背。目前为止,没有除我以外生还的人员的迹象,就连令人提起警惕的直升机的红点也没有从上空略过。“净,这里居然这么黑呀,我第一次看见没有星星的晚上呢。”爱丽丝呆呆的声音响起,真是令人烦躁啊,战场上当然没有星空了。

“居然能这么黑,就像捂在被窝里一样。”她用手掌戳了一下我的胸前,似乎把手在我眼前张开,来证明我的确看不见她的手指。“睡吧睡吧。”我放轻了声音拍了拍她的肩头,催她赶紧睡觉,“我也要睡了,晚上这么黑也没法行动,先保存体力明天再找了。”万幸的是地基处相对保暖,没有任何建筑的地表正阴风怒嚎。“嗯!”她乖乖得调整好睡姿,安稳得进入梦乡。听见她平静的呼吸声,习惯了浅眠的我也少见得做起了梦。

在两个星期之前,爱丽丝给我寄来了信,信里附着一张照片,是她和家人的合照,她在信里说,为了合照,她家里人给她买了一条新裙子,她非常喜欢它。而在照片里,那条裙子却显得很朴素,除了裙边和袖口隐约可见花纹,就是一条普通的白色裙子。在战争中无数次被恐惧和绝望洗礼过的我,已经无法理解她的快乐,炮弹击碎窗户,燃烧着从房顶下呼啸而过,战友们应声倒下,有人被点着尖叫着打滚,其他点位的人还在扛着枪炮向敌方开火,无数机关枪的急促的巨大噪声,震动了整栋楼房。我坐在角落,一手拿着枪,一手拿着照片,即使不屑一顾,可还是像着了魔一样紧紧攒着她的样子。敌人冲上来了,我拿起了枪,把面带疯狂、恐惧、无心的杀意的扭曲神情的正对着我的人射出子弹,他的脸被红色绽放,然后消失,身体倒下。一枚手榴弹滚落在我们身后,旁边的战友迅速捡起它扔了出去,在半空爆炸,有人来不及躲避,金属弹片插进了他的眼睛。又是讨厌的惊叫;敌人越来越逼近了,我悄悄提前准备了刺刀,突然,一个在枪林弹雨中被忽略的敌人在武器与人群中骤然出现在窗前,举着枪瞪视着房屋里的所有人,已经扣动的扳机……我那刚刚稍微拯救了周围一圈人性命的战友已经被一串金光闪闪的子弹击中,我站起身,几乎是猛然弹跳起来,枪上的刺刀就刺穿了不速之客的喉咙,在所有人仿佛没有意识到时尸体就倒在一边,空位立刻有其他人补上。我瞟了一眼被我随意丢在地上被大颗渣滓覆盖了一层的爱丽丝的照片,她的笑容那么不真实又普通得让人转瞬即忘;我又瞟了一眼照片旁的玻璃渣,玻璃中反映着我的脸。愤怒、绝望、又亢奋,却死寂、呆滞,爱丽丝,我终究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了吗?

你不普通,你是我日思夜想的家乡。我仔细擦拭着照片,不知是否是运气好,丢在一边的照片反而没有皱痕,也没被火点着,稍经清洁就焕然如新。一场战斗结束了,队伍是整装待发的状态,爱丽丝,爱丽丝,你现在在做什么呢?她爱吃牧场前那颗杏树上酸酸的果子,就算没熟透她也吃得下去,真是傻。如果像以前,我会让她把熟了的果子先吃掉,剩下没熟透的她也会吃不完的。这样说她也不是一无是处,她很乖,可以一直一声不吭得看我做农活,然后分给我带果酱的面包,不仅如此……记忆变得混乱又遥远,照片上的她是真实的片面而虚假。她幼稚的笔迹写着,她觉得这条裙子很好看,我却被焦虑的烦躁笼罩。几位相识的战友牺牲了,队伍又被整合了,打不完的仗,逃荒一般的生活,在其他人还在为暂时幸存而庆幸时,我已经不耐烦了,消极,平静,不屑。下一次,我要撕碎某一个敌人,不管是谁,疯狂用刀捅进去都行。我已经厌倦了,究竟有什么意义,爱丽丝,他们和你一样蠢。

近在眼前了,曾经熟悉的街道渐渐展开在眼前了,我的表情,挂着痛苦的微笑,呆滞得望着前方。队伍部署完成,一个个整齐的方队,站在一排炮车后。“开火!”轰得几声齐响,湛蓝的天空窜上黑红的浓烟,几间房子瞬间倒塌。我伫立在方队中,一动不动,仿佛死去一样。人们从房子里跑出来,汇聚在小街道上,不时有人被炮火掀翻,再也没起来。一个女孩子从房子里跑出来,慌乱的脚步害怕得随时要摔倒,柔顺的棕色长发变得凌乱,她跑过一间房子,视线被遮蔽住了,然后又出现在视线里。一间一间跑过,我的眼睛像夹得咔哧作响的钳子死死盯住她,一发炮火打来,遮住她的那间房子被轰然击毁,她再也没有跑出来。我那时只是看见她这样远远得跑过。

半夜醒来,怀中的爱丽丝已不知去向,只剩我一个人独自在黑暗中。“爱丽丝?”我站起身,迈开步子去寻找她,却立刻被黑暗中的障碍物绊倒。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看不到,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慌乱情绪。重重长叹一口气,爬起来小心得摸着墙壁行走。在那之后,我变成了世人评价里的优秀士兵,不计后果得消灭敌人,不顾安危得冲锋陷阵。心的深处,是希望快点死去的吧。不只是快点结束,每次看见和我一样满怀杀意的敌兵,愤怒和悲伤不尽地涌上大脑。那张照片成了废纸,像废纸一样皱巴巴的,被我握在手心里,如果射击时不握着它,我就瞄不准。再也无法忍受,承载了我所有回忆和痛苦的爱丽丝和家乡,都不复存在。我的灵魂像恶鬼一样,随战场飘荡,一路杀戮,一个个血花迸发的头颅,凶猛的刀刃砍开鲜血喷涌的口子,都在我面前走马观花得浮现。再也无法回去的事实被狠狠钉在我眼前,曾经我的所有抱怨在这一刻显得无比软弱,还以为能回去……爱丽丝……

独自行走在黑暗中,只觉得还要前行,不管是寻找爱丽丝的幻影,还是寻找生还的可能。打开被自己忘却许久的手电筒,一束微弱柔和的光,照在走道上。向上望,夜空依旧漆黑,冷风呼啸,连月光都没有,这里是仅有我一人的世界。一阵干咳,手心里多出几点血渍,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爱丽丝是已死之人,不管怎样,就算找到她了,也无济于事吧。我把手电筒关了,坐在拐角,等待日出。是等待救援,还是自己与部队取得联系,其实本质上都是一回事,努力生存下去而已。对于我而言,此刻就是世界末日吧,坐着发呆,我的心却少见地平静。打开那张揉成一团的照片,感受那无比熟悉的轮廓,她一家人整整齐齐得站在画面前,爱丽丝身着长裙,神情有些紧张,可还是那么清丽可爱。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我除了活着,还有什么是没有失去的呢?甚至疲惫感也没有席卷我,更像是疲惫被释放得一干二净。渐渐地,面如死灰的感觉蔓延在我的意识里,感觉就此死去,也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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