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九

在遇见长意之前，汝凝见过下界苍生的喜怒哀乐，见过芸芸众生的爱恨离别；她曾经踏遍四海八荒的名山大川，只为受天雷淬体、业火焚烧而增长修为；她自生来便身负重任，父帝离去之前，她是天宫之中备受宠爱的仙姬，一言一行皆代表着天家体面，父帝离去之后，她执掌九天千年，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堕了父帝名声，被诟病为德不配位。

如此过了千年，她虽为天仙之首，却再也不曾感受过自由。

众仙都只称赞她的仁义与公正，却从不去在意她一步步走到如今付出了什么。一夜之间失去双亲，弟弟汝钧尚未破壳而出，汝凝临危受命之际，亦是不过百岁未满。

她抛弃了一切独属于汝凝的天真与自由，怀着一腔孤勇，孤注一掷地让自己成为了如今的庆成仙姬，从始至终，她都做不得自己。

便如此刻，神座上镶嵌着的宝珠奢华靡贵，她将其紧紧握住，耳边传来众仙参拜之声，却始终心如止水。登仙台上的闻仙钟响彻四海八荒，宣告着庆成仙姬出关，重掌四海八荒。为表庆贺，纵然是人间界亦彻夜燃放烟火，花灯通明。

凝视着凡间的烟火气，汝凝站在云端，却总是在想——若她从始至终都只是相思，眼下，她与长意，必然还在一起吧。

“姐姐。”汝钧少年英姿，已有了昔年父帝之风采。他走到汝凝身边，似是极为不解，“姐姐如今归来，理应重回天宫坐镇才是，为何久居于仙师府？仙师宁清狼子野心，姐姐失踪之事必然与他脱不了干系。姐姐是天仙之首，是四海八荒最重要的存在，怎可居于危险之地？”

风吹起汝凝的裙摆，她的声音空灵且缥缈：“钧儿，终有一日你会明白，四海八荒重要，但心之所系，亦是不可辜负的。”

汝钧自然不明白，于是他更加不解。他沉下声来，字字入心：“姐姐是为了那个地仙。”顿了顿，他再度补充道，“那只鲛人。”

汝凝皱眉：“天仙地仙同为天地所生，受天道庇护，从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汝钧从未认为天仙比地仙更为尊贵，但汝钧始终认为，四海八荒应当是高于一切的。”汝钧的神性在此刻一览无余，“汝钧斗胆恳求姐姐，以四海八荒为己任，舍弃私情。”

汝凝终于转过身，她看向自己的弟弟，少年眼中盛满了四海八荒的名川大泽，也许父帝临终所言是对的，汝钧才是最名正言顺的九天君主。

她淡然垂眸，转身离去：“我总也执拗，想求一个两全之法。若当真不可行……两相相较，取其轻。”

仙师府中，汝菱燃起红莲业火焚烧整个从棘所，长意本性属水，又身受重伤，自然无力抵抗汝菱特意为他寻来的红莲业火。水汽腾起，不过短短一瞬间，便被炽热的火焰烤干。灵力不足以维持人身，波光粼粼的鱼尾无力地垂在地上，长意的意识渐渐模糊，在彻底陷入黑暗的那一刻，他仿佛听见了自己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声音。

“不过是一介地仙，顺德仙姬为何非要赶尽杀绝？”挥手收走所有的火焰，汝凝一袭白衣，与一身红衣的汝菱对峙也不落于下风。

“看来你与我当真是生分了，阿凝。”汝菱凤眸微眯，“你可还当我是你的姐姐吗？竟为了一个鲛人而顶撞于我！”

“自仙姬将万年寒冰之冰凌刺入汝凝心脏的那一刻起，姐妹之情已断。”汝凝神色冰冷，未见半分动容，“你我虽同为仙姬，但自父帝去后，我领命主理天宫。如今这九天之上，我为君你为臣，我为尊你为卑。从无‘顶撞’二字，唯有‘犯上’之罪。”

“好好好！庆成仙姬果真是伶牙俐齿！”汝菱大怒，“你既这般护着这个鲛人，我便一定要将他折磨至死！”她怒极反笑，“汝凝，你身为九天之主却违背天规与一只鲛人相恋，待此事传遍四海八荒，我看你还如何统摄四海八荒！”红裙迤逦，转眼便消失在眼前。

轻轻抚摸着长意的面容，汝菱叹息一声：“长意，做不做仙姬，于我而言，从来都无足轻重。但他们不会放我走的，我也绝不容许你成为天规之下的牺牲品。”精致的匕首割裂了绣着金纹的白袍，赤金色的血液流了一地，心脏被分裂成两半，割舍出去的那一半里，藏着流动的金色火焰，最终凝成了一颗灵珠，泪水滴落在灵珠上，将它包裹起来，缓缓钻进了长意的体内。

汝凝本就白皙的脸上再没有一丝血色，她只做微微一笑：“这样……你就再也不会受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