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嬷嬷

孔嬷嬷盛大人为官明正，治理德方，在京中也素有耳闻，如今儿孙满堂，府上的少爷小姐都芝兰雪树一般，老太太真有福气。

盛老太太居然能把你这大忙人请来，我是有福气；我这大丫头可交给你了，有什么不好的，你只管打罚，不必束手束脚的。

孔嬷嬷老太太说的什么话，我今日虽有些体面，不过是诸位贵人给的面子，说到底我在宫中也不过是个奴婢；照我看呀，规矩是用来彰显德化，明正伦理行止的，不是用来折腾人的；规矩要学，但也不用死学，用心即可，况且老太太的孙女能差到哪儿去。

王氏嬷嬷此次能来，真是托了母亲的福，回头嬷嬷教导华儿得空时，也与我们说些京里头的事，好让我们这些个常年在外的乡下人长长见识。

孔嬷嬷泉州到登州，从南至北，物宝民丰，天高海阔，太太既见过高山大川，又晓得天南地北的风土，见识当在我这一辈子不挪窝的老婆子之上，太太过谦了。

当夜，孔嬷嬷睡在盛老太太暖阁里。

盛老太太你居然肯来，我本来可不敢请你。

孔嬷嬷我真是厌烦那些权贵之家了，每个人都有千张面孔，面上肚里弯弯绕绕的算计个不歇，我这一辈子都是猜人心思过来的，连梦里都思量着那些贵人的肚肠，本想着请辞后能过几天舒心日子，没曾想还是不消停，索性借了你的由头逃出京来，好过几天清净日子；再说我也老了，总得落叶归根。

盛老太太落脚的地方可找好了？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一定找我。

孔嬷嬷不用了，早找好了，我还有个远房侄子在老家，他没父母，我没子嗣，整好一起过日子，况且你也知道，我这身子骨也没几天活头了，不想再拘束了。

盛老太太你这一辈子也不容易，当初你都订亲了，入宫的名牌上明明是你妹妹的名字，却被你后娘拿你硬冒名顶了进宫，耽误了你一辈子。

孔嬷嬷我这辈子经历的比常人可精彩，不说吃过的用过的，就是皇帝我就见了三个，皇后见过五个，后妃贵人更是如过江之鲫，也算是开眼了！还能衣食无忧的活到花甲，没什么好抱怨的；倒是我那妹妹，嫁人，偷人，给妾室婆婆下毒，被休，一辈子弄的声名狼藉，我那后娘为她倾家荡产，最后潦倒而死，我可比她们强多了。当初听到这消息时，我可偷着喝了一整瓶老窖庆祝！

盛老太太你还是老样子，瞧着恭敬，内里却落拓不羁。

孔嬷嬷不这样，怎么熬得过去。

孔嬷嬷（怪声怪气）倒是你，怎么修身养性的如此地步？当年你那派头哪里去了？

盛老太太紘儿终归不是我亲生的，何必讨人嫌；况且我也乏了，当年折腾的天翻地覆又如何，还不是一场空空。

孔嬷嬷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你不想想，当初静安皇后可比你日子难多了，儿子死了两个，女儿被抱走，皇家又不能合缡走人，她又能如何？太宗爷宠她，她高兴，冷落她，她也高兴。当年她怎么对咱们几个说的，‘女人这一辈子顺心意的事太少了，出身嫁人又全不由己，当需给自己找些乐子，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她虽不长命，可却天天活的开心过瘾，薨逝后，太宗爷日日思念，后来一病不起……

孔嬷嬷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盛老太太也目光惘然，都想起了那个肆意昂扬的洒脱女子。

孔嬷嬷好在先帝爷最终还是立了她的小儿子，她也算留了后，我就听她的话，从不把恶心的事放在心上，当装傻时得装傻，该卑微时就卑微，该吃吃，该享受就享受，也不枉这一辈子。当年进宫的人要是你这个倔性子，早不知死了八百回了！

盛老太太好了，别说了，你瞧瞧我家怎么样？

孔嬷嬷一塌糊涂，没有规矩；最没规矩的第一个就是你！

孔嬷嬷你家老太公倒是个人物，挣下偌大的一份家业，三个儿子中也有两个成器的，临终前亲自把家给分了，可坏就坏在他走后没多久，你夫婿也去了，若不是有你，盛大人他一个庶子，早被那黑心的三叔给嚼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这份产业能留的下来？你当时要钱有钱，年纪还轻，勇毅老候爷和夫人都健在，再嫁也不是难事，纵然金陵和京城不好待了，天高海阔找个远处去过日子就是了；男人一嫁，儿子一生，自己过小日子，岂不美哉？你偏要给你那没良心的守节，把庶子记到名下，撑起整个盛家，接着给他找师傅，考功名，娶媳妇，生儿育女，然后呢，你功成身退，缩到一角当活死人了？简直不知所谓！

孔嬷嬷你虽不是他的亲娘，可却是他的嫡母，对他更是恩重如山，你大可挺直了摇杆摆谱，有什么好顾忌的？告诉你，儿子都是白眼狼，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若是自己不把自己当回事，他乐得把你撇边！我朝以孝治天下，他但凡有半点忤逆，他就别想在官场上待了！你好歹把日子过舒坦些，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得为了你的那俩宝贝儿小丫头。

盛老太太对了，你瞧我那熙丫头和明丫头怎么样？

孔嬷嬷很不错。

孔嬷嬷熙丫头看着虽小，规矩却好，果然是你从小带大的孩子，已隐隐有大家闺秀的气质了，像极了你过去的样子，却又比你更通透些。模样又好，眼睛灵动，以后必然是个美人胚子，看起来比你家大丫头还强的多。

盛老太太哪有你夸的这般好？

孔嬷嬷瞧着吧，你这熙丫头以后厉害着呢。那明丫头一双眼睛生的好，淡泊，明净，豁达，好像什么都看明白了，却又不清冷，还是开开心心的，稳重守礼，知道不在人前招眼，比你强。不枉你心肝肉似的待她们俩个。

盛老太太什么心肝肉？几个孙女我都是一般的。

孔嬷嬷少给我装蒜，适才一顿晚饭，你往她俩碗里添了几次菜？隔一会儿，就嘱咐一句‘明丫儿，多吃点儿’，再隔一会儿，再一句‘熙丫儿，不许挑食’，你当我是瞎子！

盛老太太明丫头睡的不少，却老也睡不踏实，一晚上得醒过来几次，有时半夜还哭醒过来，我知道，她是心里闷着伤心却说不出来。熙丫头心思多，有主见，倒不用我操心，但看她小小年纪帮自己母亲和那林栖阁的斗，真真是让人心疼的紧。

盛老太太说来也怪，明丫头不如当初的林姨娘识文断字能写会画，熙丫头不如华丫头伶俐讨喜哄我开心，可我反觉得她们最贴心。

孔嬷嬷那是你长进了，冤枉了半辈子，终于知道看人要看里头货，外边再花里胡哨也不如人品敦厚要紧；也是你独自太久了，如今有孩子日日做伴，再怎么端着，也忍不住要当心肝。

盛老太太你这老货，这张厉嘴，怎么没死在宫里？让你出来祸害人。

孔嬷嬷那是自然，没听过好人命不长，祸害遗千年么？

孔嬷嬷我是山东民女，你是金陵的候府千金，因了静安皇后，相识一场也算缘分，有些话我要劝你。

孔嬷嬷静安皇后临终前说了一番话，我今日送给你——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做女人的一辈子不容易，但凡能做的都做了，后头如何就看老天爷的意思了；父母生养不易，咱么如何也不能白白糟蹋了这一世，该怎么好过就怎么过，有一天日子便要过好一天。你既然还有口气在，就得好好过下去，看见不平就说，瞧着不对就骂，把你金陵徐家大小姐的架子端出来，把府里的规矩振一振，不说你自己能过的舒坦些，也能给你盛家子孙留个好样不是，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盛老太太到底是老姐妹，现如今也只有你与我说这番话了，你的一番心意老姐姐我领了；……好歹我也得撑到明丫儿和熙丫儿出阁。

孔嬷嬷你能这么想就对了，六姑娘七姑娘还小，日后且得倚仗你呢，不求她们大富大贵，能顺遂的找个好人家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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