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特洛斯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噩梦。
但这噩梦最开始很轻松,甚至很温暖。
很多个温暖的瞬间闪过,最终拼出了银发少女那张模糊而清丽的脸。
在剑尖落下剑柄那头注视着他的认真平静的眼睛、伏在他胸口前听心跳时紧密贴合的身躯、薄荷绿色荡起来像浪花一样的裙摆、雨雾擦去,玻璃窗前空出一片透明时意外出现在他眼眸中的侧脸……她的性格很冷,声音却意外的柔和,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
她就是用这么柔的嗓音轻轻地喊他的名字:『奈特。』
『奈特……』
『不要睡啊。』
薇瑟回过头看他,神情隐约看出几分无奈:『怎么样才能让你保持清醒,再坚持一下。』
『我,我怎么了?』
『你失血过多,忘了吗,这次野外模拟你有些逞强了。』
『可是……』他低下头,看到了自己小腿上不断沁出的血,那上面被什么生物抓出一个可怖的窟窿,虽然被布料紧紧缠住,但还是洇出了一大片鲜红。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只是想保护姐姐。』
『你不必想着我的处境,我自己心里有把握的,你这样莽撞地冲过来,反而让我有些头疼了。』
『对不起。』
『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奈特,我想说的是,请你要以自己为先,下次注意照看好自己的身体,好吗。』
薇瑟在说这话时托住他的腿往上托了托,道路两旁的景色快速变化着,她在背着他赶路。
天很黑,天空翻滚着闷雷,雨夜风大,他却并没有淋到雨。
因为身前这个人展开了元力,一个散发着莹蓝光芒的光屏罩在两人头顶上,挡住了滂沱大雨。
但不时有雨丝擦着风拍打在他的脸颊上。
奈特洛斯像个树袋熊一样伏在她的脊背上,他的腿很痛,身体不停地在往外冒血,他的脸色苍白,腿甚至可能要废掉了,就是这么一种狼狈又危险的情况,自己往常最痛恨的场景下,他在薇瑟背上趴着,将自己所有的软弱都暴露无遗,却很安心,甚至心里还有一种隐秘的,连自己都没怎么察觉到的,欢喜。
『姐姐……』
他说着,无意识地将自己的脸颊贴近她的脖颈:『我好累啊……我能不能闭上会眼睛。』
『别睡,奈特。』薇瑟的声音立马从前方传来。
少年鼻腔里呼出滚烫的气息,他的身躯也是滚烫的。
『别睡,别睡,奈特。』
薇瑟的语速更加快了。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有没有什么能让你保持清醒的方法。』
不知是她焦急的呼唤,还是这个提议让背上昏昏欲睡的少年燃起了点兴趣,他将发烫的额头贴在薇瑟的脖颈处,唇色发白,却扬起了一个很浅的微笑:『姐姐给我讲个故事吧。』
『故事……』薇瑟犯了难。
奈特洛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犹豫:『姐姐,我想听你讲故事,小时候,我妈妈都没怎么给我讲过故事……不可以吗。』
这个虚弱加上有些委屈的声音成功让薇瑟心软了。
『我并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我只知道发生在我身边的人的一些事情。』
『那也可以。』
『嗯……』薇瑟思索起来。
她抬头看天,天上下着雨,黑漆漆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她思索了很久,正当奈特洛斯以为这个闷油瓶子憋不出什么东西了的时候,薇瑟突然开口:『你喜欢星星吗。』
『一般,姐姐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只是看着这样的天空突然想起,创世神很喜欢看星星,他说这样能让他想到他的家乡。我觉得奇怪,神明也会有自己的家乡吗。』
她突然问他:『你的家乡是什么样的。』
本来因为失血过多快要昏睡过去的奈特洛斯被迫思考起了这个问题:『我的家乡……』
『那并不是一个多么温馨美丽的地方,至少对于我不是,那里很信仰创世神……』
他讲起创世神的神庙,讲起自己的童年,讲起年迈的阿嬷,讲起自己像一个供品一样被送到了超能研究所的那晚,家里人问他要不要带什么东西,他沉默地转了一圈,最终只捡起了庭院里一朵掉落的白色山茶花。
薇瑟问他为什么,他说他记得阿嬷死去的那天,没有一个人为这位为庭院里贡献了一生的老奴悼念,他们像往常一样匆匆忙忙、走走停停,他们依旧有说有笑,他没有从任何一个人口中听到她的名字,他一个人在神庙庭院前的石阶上坐了很久,看美丽的白山茶,如何一刹那整朵花从枝头凋零,摔落在尘土里。
『你那时候伤心吗?』
薇瑟冷不丁开口,让奈特洛斯记忆里的视线从那朵沾着泥点、边缘有些泛黄的山茶花中移开,视角拉远,他想起了当时画面里坐着的那个自己。
『我……我不知道。』
『我只是在想着那朵花,为什么它是整朵从枝头坠落,而不是凋零下一片片的花瓣,如果阿嬷在的话,她或许能回答我的问题,毕竟她知道很多东西,可是那天我脑袋里空落落的,我只记得有好多人从我身边走来走去,我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或许,或许我应该是,难过的吗?』
他陷入回忆,语无伦次,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犹豫,甚至已经到了一种迷茫的程度。
就是这个时候,奈特洛斯感觉到身前那个少女微微偏头,随之摆动的鬓发擦过他的脸颊,她的面庞就离他那么近,近到他感受到她吐出的温暖气息,近在咫尺。
『都过去了。』
她说,奈特洛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人在安慰他,只是她的语气过于平静,平静到这个声音似乎能穿过有着昏黄滤镜的时光,把他从那段回忆里扯了出来,扯回到如今连绵的雨夜中。
但是有什么东西一旦开了头就很难中场叫停,他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枯萎的白山茶的花香,他想起了很多往事……
『人的感情真奇怪,居然能在一瞬间交织出那么多情绪。』
又被打断了。
奈特洛斯觉得这个人突然没头没脑冒出的一句话很不解风情:『为什么会这么说。』
『你在说这些往事时,语气很孤独,明明你口中的阿嬷对你来说很重要,可你偏偏却只记得掉落下的一朵花,我问你应该会是什么心情,你说你也不清楚,可你分明又是难过的,过去的情绪和现在的情绪一起交织,我觉得很奇妙。』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这很不像薇瑟的作风,但在这种问题的探讨上,奈特洛斯又觉得本该如此,他甚至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丝奇异的羡慕。
他心觉其奇怪:『这些差别很明显吗?』
『是的。每个人不同情况下的表现是不一样的。』
他又想,这人怎么跟个探测器一样,关注点总是十分清奇。问出的问题好像很有同理心,可是再多说一点就会露馅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人又不是机器。』
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这个人的脸上移开。
他盯了一会,发现自己也挺奇怪的。
这个人哪哪都不符合他的择偶标准,甚至有时候语出惊人,让人觉得很莫名其妙,可他就是喜欢听她说话,喜欢看着她。
难道自己脑子出问题了,还是说他只是觉得这个家伙的脑回路挺适合研究一下的,可是真的照着这家伙的思考路线做出个机械人偶,恐怕天还没聊几句,就要被她噎好几遍了。
奈特洛斯觉得自己很没出息,他自己跟自己生闷气,越想越觉得就是很没出息,甚至于自己再待在这个人背上都变得有些难以忍受起来。他于是尝试小幅度地直起身,不让身体紧贴在她的背上,不料还没怎么动弹,就牵动起了他腿上的伤口,顿时疼得他直吸气。
『别动。』
这动静果然吸引了薇瑟的注意,她发现背上的小少年状态很奇怪,本来好好趴着,突然像身上爬了蚂蚁一样动弹起来,虽说被自己说了一句后没再发出抽气声了,还是僵着身子,悄悄乱动,结果就是动一下抖一会,抖成了筛子,疼得少年冷汗直冒,让薇瑟背上的衣服都被浸湿了几分,贴在皮肤上不太舒服。
薇瑟奇怪:『你身上爬虫子了吗。』
『我没有。』少年磨蹭了半天才回话。
『那你乱动什么。』
对方又不说话了。
薇瑟只好道:『是不是我背上有点硬。』
他还是没有说话,薇瑟摸不着头脑,她感觉背上这小少年态度转变真是奇怪,前一秒话说得好好的,后一秒又不知道怎么了,好像生着什么闷气,还不理人了。
她直觉此刻不能不说话,于是自己接自己上面的话茬:『那你稍微再忍忍,是不是颠得有些难受了?我跑慢点。』
她不忘回头查看病号情况。
少年终于有了反应,而且反应很大:『靠那么近干嘛!』
他应该是没意识到她会突然回头,下意识地就想躲,结果拉扯幅度太大又触动了伤口,疼得他脸色一变,额角直冒汗,却也死死咬着牙,不说话,只是抓着薇瑟肩膀,靠在她背上颤。
他本来就发着烧,现在被这么一惊,半张脸埋在她肩膀上,在夜色中,剩下半张脸红得也很惊人,完全熟成了一个红苹果。
薇瑟立马道歉:『对不起。吓到你了吗。』
『都,都怪你。』
身后的人攥紧了她的肩膀,他埋在她的后背,声音有点闷,听语气好像是不想再理她了。
薇瑟没有说话,两人间沉默的时间多了会,反倒是奈特洛斯先耐不住气,扭扭捏捏地解释道:『不是觉得你背有点硬,也不是因为太快了。』
『只是因为在我的家乡,男人不应该待在女人背上,这样会觉得这个男人很,很……』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那你们家乡规矩还挺多的。』
『……』
奈特洛斯被噎得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瞪大眼睛脱口而出道:『那我们家乡还说,只有两情相悦的恋人,才有资格亲吻另一半的嘴唇呢!』
他说完这句话立刻懊恼自己刚刚说出了什么内容,顿时闭住嘴巴,紧张地盯着她的反应。
薇瑟也沉默了,她不懂这个人为什么突然生气,也不懂他怎么话题跳跃得如此之快,因为听不懂,于是正在努力思索着自己应该怎么回复。
两人之间只剩下黑夜里哗啦的雨声。
最终还是奈特洛斯结结巴巴道:『你,你刚刚什么都没有听见。』
『好的。』薇瑟立马保证。
『……』
『………………………………』
『你们家乡规矩真的还挺多的。』
『……………………………………………………………』
背上的少年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生起气来:『你怎么这么笨啊,薇瑟!』
『对不起。』薇瑟的道歉及时得像自动回复。
『呃啊啊啊啊,我讨厌跟笨蛋相处!』
他一边懊恼着,一边却又忍不住将身体靠近她,收紧了环在她脖颈上的双臂,他将胸口贴在她的背上,小声嘟囔道:『我真的,真的,很讨厌笨蛋啊……』
薇瑟也低声回应:『对不起。』
奈特洛斯:……
他已经无力反抗了。
经历这么一遭,少年反倒没有了什么心理负担,他重新将头枕靠在身前人的肩膀上,任由她带着自己奔走,嘴里则轻哼起了先前听过的一首歌谣。
带着鼻腔的男声哼唱起的小曲在连绵雨夜别有一番柔情。
『很好听的歌。』
薇瑟问,『是你家乡的曲调吗。』
奈特洛斯嗯了一声。
她便也不再说话了,享受起此刻难得的静谧。
雨水渐渐模糊了少年的视野。
一阵无来由的困意袭来,奈特洛斯看着周围不断变化的景色,很多个片段不断重叠闪回,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曾经在某个时候好像经历过这一切,就是这一瞬间,他心底突然冒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难道我在做梦吗。
可随即,他发现薇瑟的脊背突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这黑洞的范围不断扩大,刹那间吞没了他。
他甚至来不及回答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奈特,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就掉入到另一个空间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