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那个人类对我而言是不同的，当我注意到他的亲近与疏远正在影响我的心情时，我明白了这件事。

斑突然想起了过去的某个夜晚，因噩梦而夜半惊醒的夏目，在发现他不在他身旁后，急切地寻找着他的样子。

那时，他只是因为睡不着，闻到了酒味便出去转转。结果，回来却看到了这样的一幕——整个房间乱地不成样子，被子被扯到了地上，桌子上的笔筒被撞到，纤细的毛笔滚动着将将要落下，凳子被踢翻在地，少年正急切地呼唤着他，拉开门就要往外冲。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少年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或许这也和白天他吃掉了一个奇怪的果实有关系。

他急忙跳到夏目面前，一边唤着他的名字，一边扑到了他的身上，少年终于反应过来，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明明几乎被勒得喘不过气，斑心底却莫名地生出了一丝餍足。夏目正在因为他的“消失”而丧失了往日的冷静沉稳，这简直就像是，他在害怕他会离开一样。

因为喜爱，所以希望被在乎，斑第一次意识到了这种情绪的存在。

斑没有问夏目发生了什么事，少年也只说了是因为噩梦，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睡着的夏目了，即使白天不在他眼前，即使冷战时候没有睡在一起，他也会在夏目熟睡后散发出气息，让少年半夜惊醒后仍能立刻察觉到自己的所在。

他不会离开他的，这是斑无声的承诺。

深褐色的木门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推开，吱呀作响的声音唤回了斑的意识。

结束了试穿的夏目已经换回了平常的衣服，一身素白染墨的长袍，茶色长发被红绳简单束着，额前碎发凌乱，即使眉眼间温和也遮不全那一丝与人疏离的气息，斑看着从房间里走出来的他，他再次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斑并不喜欢夏目偶尔流露出的警惕与对他人刻意的远离。

这个人比初遇时更加的容易亲近，却又始终心底里透露出一丝冷漠。这一路走来，那么多的人与妖，不过是相遇与分离，没有谁真正地能够让他驻足停留，也没有谁能真正融入他的生活，成为他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夏目对遇到的每一个生命都很温柔，或许正是因此，才会给人一种感觉，一种没有任何一个生命对他而言是特殊的这种感觉。

即使是同样经历过旅途的玲子，也在分离时结下了名为“友人帐”的缘，而夏目一直在做的，却是解缘。

夏目是玲子的转世，与生俱来的妖力几乎没有谁可以匹敌，他只是，还不太会使用。因此，斑并不觉得自己这个保护者的身份有多么重要的存在意义。

夏目，其实完全可以不需要他的……斑知道，虽然他确实在乎着自己，可程度，却未必有那么深……

斑是个足够傲慢的妖怪，但不代表他会为了这份骄傲欺骗自己，他到底不是真正新生的妖，拥有乘黄的传承的他，对于很多东西，看得清楚，也想的彻底。

直到现在，属于乘黄的记忆也偶尔会零星浮现，斑窥伺着过去的一角，无声叹息。他本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妖怪，只有人类才会拥有那么多那么复杂的情绪，但时不时闪过的属于千年前的记忆碎片，却令他不免感到唏嘘。

乘黄的结局并不美好，斑本不认为自己会和前代一样，因为人类而走向那样的结局。但此时此刻，他不确定了。

“上清小姐说衣服很合适，不需要再改动，路线也已经熟悉过了，明天只要按照今天预演过的流程……”

“嗯？老师，怎么了？”少年明显看出了斑的心不在焉，停止了碎碎念，转而去询问着斑。

斑没有回应夏目的关心，一声不吭地偏过头去，任由少年温柔的将他抱起。

少年似乎在心情很好的想着些什么，斑可以很清晰地感觉到少年温热的掌心正紧贴着自己的肚皮，明明这具容器内没有血液在流动循环，他却产生了一种四肢百骸都充斥着温暖液体的错觉。

有什么在心口膨胀着。

“老师——”夏目笑了，刻意拖长尾调地唤着斑，同时手上用力捏了捏他的肚子，明明构成材料是陶瓷，但却能够在被妖怪居住后变得如此柔软棉绒，甚至存在吃胖这种现象，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容器，真是神奇。

“嗯？”斑懒洋洋的回应着，抬了抬眼睛向上看去，午后的太阳刺眼地厉害，令斑不得不眯起眼睛，大片的光晕洒在夏目身上，斑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庞。

“老师有什么想吃的吗？一起出去吧！已经闷了许久了，明天典礼结束之后也该准备启程离开了，再不逛可就没时间了。”夏目一边小声询问着，一边抱着斑穿过了后院的竹林，与大片的绿色擦肩而过，映入眼帘的是廊桥小池，红木结实，桥头雕刻着似龙的生物。荷叶密密麻麻地铺在水面上，睡莲欲放未开，粉白相间。夏目走上木阶，衣摆拨到了一枝湖边沿着栏杆缝隙伸出来的花苞，“桉早就跑出去玩了，昨晚都没回来，真羡慕。对了，我似乎好久没和老师一起单独逛逛了……那个，一起去吧，好吗？”

“啊，这种事情无聊死了……不过，你要是真想去的话，本大爷也不是不可以陪陪你，毕竟外面这么危险。”斑打了个哈切，语气里满是不耐烦，他微微咋舌，“总归还是得有我看着你才行。”

“不语已经不想吃我了，所以老师不想出门的话可以不去。”夏目故意如此以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着话，他可太了解斑了，这家伙明明就是想去的，不肯承认罢了。结果最后表现出的如此别扭的这幅样子，也算是老师的独特之处了，夏目不由得忍笑道：“我自己出去或者找桉一起去也可以哦，老师不用勉强自己。”

“………”斑沉默了一秒，然后从夏目怀里挣脱出来，爬到了少年的肩膀上，挥了挥小短手，指了指前方，语调高昂的说着话，将刚才自己言不由衷的一幕揭了过去，“走吧，我要吃点心。”

“一副刚才什么都没有说的样子……”夏目无奈的叹了口气，抬起手毫不留情地揉了揉斑毛茸茸的大脑袋，“总是这样的话，老师，也太口是心非了吧。”

“要你管？”斑翻了个白眼，小手拍在了夏目的身上。

“好吧，好吧。”夏目故作着抬起了语调，笑里带了一丝狡黠，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此时显得格外灵动，“既然我不管，那、老师找别人给你买点心吧！”

“是我错了，夏目，给我买点心啦！快点！”

斑服软的速度一如既往地一流，毕竟比起面子什么的，还是点心最重要。

“老师，你清醒一点。”夏目忍不住吐槽道，这家伙已经完全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在吃的面前。

“我要吃鲜花饼。”

斑眨了眨眼睛，脑袋蹭上夏目的脸，非常自然的提出了要求。

“是、是、是。”

夏目心里简单算了算身上剩下的金钱，确保之后的旅途还算富裕后，便答应了给老师买点心。斑的亲近总是会让他忍不住，忍不住想要满足他的所有要求。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起来，不语造成的恐慌显然已经逐渐散去，人们的外出变得大胆了许多，或许也有禊祭将近的缘故。

夏目知道——是桉告诉的他。名取家于前几日当着一些镇民的面，杀死了另外一个作恶多端的妖怪，并对外宣称，这个妖怪就是吞噬了那些人的灵魂的凶手。

他们无法杀死獬豸，因此不得不出此下策，以安抚人心。

夏目也清楚名取是不得已才撒这个谎的，他肯定不希望自己知道这件事，因此这几天夏目一直在装作不清楚这件事、只是专心禊祭的样子。

名取那么温柔的人，如果意识到夏目知道这件事的话，他会更加痛苦纠结吧。

穿过酒楼林立的繁华街道，夏目带着斑走进人稍少一些的巷道，一股甜腻中泛着酸涩的味道扑鼻而来。

“这个味道是……”斑的鼻子忍不住动了动，轻嗅着，道：“夏目，我要吃糖葫芦！”

“好啊，但只能吃一串，太甜了那个。”

夏目抱着斑朝着味道传来的方向走过去，卖糖葫芦的是个老伯，夏目询问价钱后，任由斑从里面仔细地挑了一串。

“这是您家的狸猫妖怪吗？”老伯笑着将斑挑中的糖葫芦递给他，百川谷生活的人自然是对妖怪见怪不怪的，毕竟这里也生活着许多不伤人的妖怪，也有小部分会愿意和人类一起生活的，“怪可爱的。”

“不是狸猫！不是！本大爷是猫！区区人类在说些什么啊！”斑一边接过糖葫芦，一边不忘有些暴躁的反驳着老人的说法。

“抱歉！”夏目急忙道歉，希望老人没有感觉到冒犯。

“啊！没事的，我才该说抱歉呢！真抱歉，小家伙，是我认错了。”

“本大爷才……”不是小家伙。

斑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夏目捂住了嘴巴。

“老师别说了啊！快去吃糖。”夏目松开手，又将斑手里的糖葫芦塞进了斑的嘴里，然后从怀里取出几枚钱递给老伯，道：“谢谢您，给，这是糖葫芦的钱。”

“好的。”老伯笑呵呵的看着他们的互动，收下了钱后，忍不住说道：“你们关系真好，关系这么好的人和妖可不多见，欢迎下次再来买啊！”

“好啊，谢谢您。”

夏目，抱着老老实实啃糖葫芦的斑，笑着跟老伯道了别。

以后，估计是没机会再来买着吃了，毕竟他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