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伤者 14

在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上，他把从积存仓库里取回来的纸箱一个个一列排开。他大致地查看了一遍，十来个纸箱里已经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其中四个纸箱浓缩了他在高墙外的整个人生，那是照片，纪录了他出生，长大，成人的重要时刻，每一张都展示着他旧日的幸福，欢乐，成功，和自豪，而一部分则提醒着他曾经拥有的友谊和爱情。他将纸箱里的照片统统倒在地上，喝干了手中的一瓶啤酒，然后用力将酒瓶摔出去，他点燃了打火机，将地上堆积的照片点着，看着忽闪着跳跃着的火焰，将一张张照片卷起吞噬掉，那天使般顶着卷曲的深棕色头发的俊俏小男孩的脸在火焰中瞬息消失了；那照片上依然年轻英俊男人，一张张挂着得意和骄傲笑容的脸顷刻化为了灰烬，那成打的照片上相拥，相揽，相吻，亲密无间，热恋的形象在烈焰中顿时成为了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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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天空找不到一颗星辰，他似乎站立在悬崖的边缘，脚下是望不到底，深不可测的深渊。

“当你面向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凝视着你。”一个不知从哪里发出的声音在不停地重复着，旷野中回荡着它的回声。

他觉得彻骨的寒冷，身上合体的西装外套此时似乎变成了纸帛，难以抵御这荒郊旷野深夜的严寒，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打颤，牙齿上牙打着下牙在格格地作响，只要再向前一步，他就会踏入那无尽的深渊。当他转过身来，发现身后是弥漫着的浓雾，浓雾萦绕着斜七竖八立着的一座座墓碑。他试探着走入浓雾中，浓雾在他走过时分散开来，他可以清晰地读出墓碑上雕刻的名字和生卒岁月，那是些他熟悉的名字。

他摸索着向前走去，竖立于他左侧的墓碑有他的至亲和他今生的至爱；也有他生前不相识的，但却令他悲怜的，令他惋惜的人的墓碑；而他的右侧，是他熟知的，甚至终生难忘，终生憎恶的人的墓碑。他似乎可以依稀听到来自他左侧的轻柔充满哀怨的叹息和啜泣，而从他右侧传来的是若隐若现的狰狞的淫笑声和凶恶的低声咆哮。

如果用天使和魔鬼来划分疆域，那么他正行走于天使与魔鬼之间，但他怀疑有天堂的存在，因为他正身处地狱般的旷野，他急于走出这寒冷阴森的地界，但浓雾笼罩的路似乎望不到尽头。

“Hotchner探员，你早晚会来到我们中间，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地低语到，而那声音是他永远忘记不了的魔鬼的声音。

他脑海中另一个声音在说，

“与魔鬼打交道的人要小心，不要最终变成魔鬼中的一员。”

“不！不！”他喃喃到，但似乎发不出声音，雾变的越来越浓，直到将他紧紧地包围起来，让他寸步难行，缠绕着他的浓雾似乎突然又一下子变成炙热的烈焰，火舌舔舐着他的全身，他感到炙热难当，他头痛欲裂，挣扎着想从热浪和烈焰中逃脱出来，但他却难以举步，双腿如同被灌了铅，

“你早晚会来到我们中间，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相信我，Hotchner探员，我可以向你保证。”还是那个他永远忘不了的男人的轻声细语，

“不！ 绝不！永远不！”他喊了出来。

一只手轻轻地盖在了他插着输液针头的手上，将他的手按住不动。他想睁开双眼，但觉得眼皮无比沉重，又一只凉爽的手轻柔地抚上了他滚烫的额头，让他觉得顿时舒服了许多，

“嘘！嘘！平静点，这只是梦，这只是梦，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一个既熟悉又陌生，他一时想不起来的男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喃喃到。 男人的手继续拂拭着他额头渗出的汗珠，这种抚摸似乎将他剧烈的头痛缓释了几分，他终于将眼睁开了一条缝，影像在他眼中显得模糊不清，俯身望着他的是个穿着棕色灯心绒外套，里面套着深绿色的马球衫的男人，

“嘿！听着，你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现在再合上眼睛，休息一下吧。”男人轻轻拍拍他的肩头，Hotch在重新昏睡过去之前，记得的是那男人身上带着的一股舒缓柔和的檀香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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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机场人头攒动，乱轰轰的候机大厅里，一高一矮，两个同样瘦削充满书生气的男人在做最后的道别，

“Richard,你肯定要走，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高个的年轻人问矮个的年轻亚裔男人，亚裔男人摇摇头，

“我想我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你这么多年在美国打拼，说走就走？走了就不再回来了？我不明白。“

”Spence,最近发生的事，如果不是你出面帮忙，我可能还被关着，等着被以杀人犯和间谍的名义定罪。”

“Richard，事情都结束了，真正的凶手也伏法了，你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你回家去，休息一段时间再回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

“不，Spence，这次是因为有你的帮助，我最后被证明是无辜的，硬加给我的罪名被推翻了，那么下次呢？如果再有下次，你还会帮我洗刷罪名么？”

“没有什么下次，大家都知道你是冤枉的。”

“不，Spence，你知道人们大多数时只想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他们并不在乎真相，或者说并不想听见，相信真相。看看那个探长，在他心里，我才应该是真正的罪犯，我已经上了他嫌疑犯名单的首位，他并不高兴你们来纠正他的错误，他会觉得这个案子让他颜面丢尽，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证明他有一部分的直觉是对的。”

“Richard，你这是多虑了。一切已经结束了。”

”那个探长并没有受到他上级的任何处罚，放我出来的那天，他还气势汹汹地看着我说，‘我会盯着你的。‘”

“他这样说？”Reid难以掩饰他的震惊，亚裔男人点点头，

“Spence,不是我多想，而是我觉得再在这里呆下去不安全。“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遭遇的事到现在也没敢跟我父母讲。你知道，Spence，我们这一代中国人是做着美国梦长大的，而我过去一直觉得很自豪，觉得自己是精英，实现了自己的美国梦。但这次的经历终于让我明白了，这里说到底并不是我的故乡，无论我们英语讲得如何的好，无论我们有什么样的文凭和才智，尽管我们一贯信守着与人为善的准则，但我们在这里大多数人的眼里仍旧是东方那片土地上出生，受那里教育长大的异族和另类。所以，”

亚裔男人停顿了一下，看着窗外晴朗的蓝天，

“尽管那里的天有污染，没有这么湛蓝，尽管那里不能上Youtube和Facebook，尽管那里有腐败，有贪污，有贫困，”

“这些这里也有，”Reid插话说，

亚裔男人同意地点点头，

“但起码我知道我自己在那里，混迹在人海中就是我，仍旧可以被众人视为精英而不是杀人犯和间谍。”

亚裔男人看了眼腕表，提起放在地上的旅行袋，

“好了，我该走了，谢谢你！ Spence，我想我一生也忘不了，替我谢谢你的同事们。”

说完，他朝海关走去，没有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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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把他不多的家当搬上车，他特殊的千里公路旅行就这样开始了。在他的拖车里，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台Ipad，这是他孤独的行程中唯一和外界他人保持联系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