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的迢城,像一团浸了盐水的棉花。清擒着一捧忍冬花,躬身轻轻放在了一方矮小的墓前。
致忍冬。
早春的昼夜交汇点,清能够听到这座城市的呼吸。而再远一点儿的那边,石头切割了风,变成猎猎的声响。
忍冬,忍冬。
在清刚刚站过的地方,倏然落下一朵忍冬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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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绵细雨过后,天总是这样蓝,好像鹅蛋脸的姑娘净了面。
清撑一把藏蓝色的雨伞,防水布上缀着圆圆的雨珠。走进公寓前,她依然没有醒过神。
她与怀,有了一个孩子。
在影视剧的经典桥段里,女主角得知自己肚子里孕育着小生命后,眉眼间总会漫上初为人母的无措与喜悦。只是清很久以后才知道,生活真的可以像黄金档上演的一样,而在密不透风的墙里苟延残喘的我们,却从来不是被幸运眷顾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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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知了扰人清净的六月份,怀陪着清去医院做检查。清久违地穿上了缀满忍冬花的连衣裙,颇有仪式感的告诉怀:要给小孩子来到世界前的第一份郑重。
清被怀安置在走廊上等待着检查结果,清抬头看看四周,紫外线消毒灯挂在吊了顶的上空,变成予人绝对安全感的天花板。镂空的铁座椅上几乎坐满了准妈妈,她们与清一样,是千千万万不同的人,又是千千万万相同的人。
她的手,轻轻覆在已经有点儿显怀的小腹上,带有心灵感应般地感受到了肚子里的小孩。
这是她与怀的小孩。
有那么一瞬间,清觉得自己大概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她这样平凡,平凡到人口档案里会有数不过来的陈清、王清、李清,平凡到把她丢进人群里就找不见,而她又这样幸福,她与喜欢的人恋爱、结婚、怀子,她受到了幸运的眷顾,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清不知道。
走廊的那头,怀捏着报告单走出科室。他的嘴巴抿得像一条直线。
靠近楼头的小窗恰好朝阳,阳光是中药熏蒸店里的烤灯,直直地映进来,把清本就白皙的皮肤衬得几乎透明。
怀只觉得,这条走廊似乎长的没有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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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遇到让自己几近绝望的事情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悲伤、崩溃、失去知觉。
清只觉得头晕目眩。
小孩被诊断患有唐氏综合症。
一开始也是难过的、不愿相信的。清把自己锁在屋里整整一个下午,还是拒绝了怀的想法。
她想要留下小孩。
她没有觉得怀冷酷、麻木、不近人情,他们是夫妻,他只是站在了另外一个角度去想他们的未来。
可让她打过麻药,躺在手术台上,医生用钳子把她的孩子分成两体,再用机器吸出来小孩的残肢,她只是这样去想,就痛的窒息。
她这样怕疼,那她的小孩也一定会怕,而小孩又那样小、那样小。
百度百科上说,唐氏综合症的患儿,有很大几率会在孕期流产,正常出生的,寿命也一般不长。
可,也许、也许,小孩能忍过这个冬天呢?
忍冬、忍冬。
初中生正成群结队的放学。公寓楼下,好多小孩子们赖着爷爷奶奶下楼陪他们粘知了。在这纷杂又短暂的六月,忍冬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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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里爆发争吵,清的妈妈不同意清留下忍冬。
她半倚在沙发扶手侧,凌厉的眉眼终于是多了一丝疲惫,声音很轻却又不容置疑。
清从小就害怕妈妈。可她成了忍冬的妈妈,忽然就有了勇气去做那些小时候委屈时不敢做的事情。
她挺直了腰背,坚决要留下忍冬。
为什么周围的人都在劝她放弃忍冬呢?
为什么只有清想要去留下忍冬呢。
对她漫长的人生旅途来说,忍冬只是一件寄存在她这儿的行李,她想要丢掉,就能够丢掉吗?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哪怕他现在还没有自己的个人意志。
那些自以为是的自私,真的是为了她好吗?
忍冬从那么多人里面挑中她做他的妈妈,为什么要剥夺忍冬来这世上看看的权利呢?
这是她的小孩。
清愿意爱他。
哪怕他笨呢、傻呢、一身病呢。
清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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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说,每个人上辈子都是沙滩上不着寸缕的一具女尸,会遇到很多人经过。
会有人为你披上衣衫,也会有人步履匆匆经过只是多看一眼,而他们都不是你真正要找的那个人。
只有埋葬你的那个人是。
所以忍冬,你是埋葬我的那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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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的妈妈终于妥协了。她哭着走出了公寓的门。
妈妈,你不要哭呀。你哭了,我怎么办呢?
我哭了,忍冬又怎么办呢?
忍冬、忍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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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开的时候,忍冬出生了,是个小男孩,肉嘟嘟的,养的很好。
他与医科书上记录的样貌特征别无二致,眼距有点宽,眼神有点呆滞,像一架对不上焦的老相机。
清却觉得他很漂亮。
她喝下油脂四溢的催乳汤,闻遍荤腥,只为了给他更好的生长条件。
她慢慢地、慢慢地理解了那些卖血救子的母亲、那些孩子丢了以后几乎绝望的母亲——那些孤独的母亲。
她也会变成这样吗?
原来当了妈妈以后,是真的不忍心让小孩受一丁点儿伤的。
哪怕是一丁点儿也不行。
那是她的小孩。
忍冬、忍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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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冬在怀的环抱中扑腾着身子,回到了公寓。
他学说话很慢。
但没关系。
他慢慢学,清就慢慢教。
反正日子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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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冬一岁了。忘了说,他抓周抓的是忍冬花。
不过抓什么不重要,清和怀都会支持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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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冬两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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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就是忍冬的三岁生日了!
但是忍冬最近生病了。他好像对鸣笛的小火车很感兴趣,怀准备买一套做他的生日礼物。
忍冬,要快快好起来呀,你有这么多爱你的人,你这么争气,熬过了漫长的三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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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份的迢城,像一团浸了盐水的棉花。
只是很久很久,久到我也懂得了人情世故以后我才明白,原来老天也会在初春的第一个月,为一位年轻母亲流泪。
忍冬、忍冬。
再别,忍冬。
在清刚刚站过的地方,倏然落下一朵忍冬花。
以依偎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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