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白糖醒来的时候,夺明上空,已然是一片晴朗光明。
黑夜的恐惧已经消散,没有了阴霾笼罩的夺明,也终于显露出一点风光无限好。虽说已经是秋季,可毒辣的太阳还是不会吝啬自己的热,层层反射后,照进白糖琥珀色的瞳孔里。
“这是……哪?不对,我不是在……念珠里吗?”
白糖满头雾水。他发懵地望着四周——是宗宫室内的布置。瓷器、清茶、漆木以及劲竹,简朴而不失典雅,赋新而留有古韵,确实是打宗宗宫的装修特点。
“所以,已经……天亮了?”
白糖望着窗外。刺眼的阳光、茂盛的绿植和雕花的坯墙,这些景色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起身下床,习惯性地摸了摸胸口。
念珠还在。他忽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白糖,委屈你睡一会吧……”
念珠苍老的声音飘过脑海,余尾的叹息声不断地回响着,带着一种无奈的情绪。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夺走我的身体?为什么,他可以夺走我的身体?
白糖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他取下念珠,轻轻地敲了敲,没有动静。于是,他像捧着宝物似的,小心翼翼地举起,呼唤道:“念珠?念珠?大叔?大叔?”
没有回应,仿佛念珠里从未存在过生命,如此安静。 而念珠里住着的那个大叔,也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不留一丝痕迹。
或者说,这一切,都可以说是一场大梦,虚无、缥缈、不着边际。
也许……念珠里,从来没存在过这些东西呢?只不过,是白糖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白糖又呼喊了几遍。确认没有任何效果后,他眼神迷茫,带着仅存的一点期盼和不断滋生的失望,最后呼唤一次:“念珠!种子!”
没有回应。
白糖失望地耸耸肩,将念珠置于原位。
或许,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梦……
“你胸口的念珠,可以说是黯梦寐以求的东西。千万、千万,不要弄丢!更不要交给其他猫!你要知道,念珠虽然不是修自己打造的,但却是……”
紧接着,暖日的话又在耳边回荡起来。声音急切、情绪激动,似乎当时的暖日,已经料到自己的命运了。
真的好像……做了个梦……
如梦幻化的感觉……
白糖推开门,正遇上来送午饭的服侍。服侍看到白糖已经下床,惊喜地说:“小家伙已经下床了?那我送这顿饭就没有必要啦。”
“送饭?怎么没有必要!”一谈到吃,白糖可就本性暴露。
“哈,宗宫正在外宫办庆宴,来庆祝这场战役的胜利。你的朋友估计都去了,你也可以……”
“我!当然去!”
话音未落,就是一溜烟的小跑,一刹那就窜出园厅。白糖吃货的样子惹得那服侍连连偷笑。
宗宫外宫里,正举办着庆功宴,隔着老远就能听见热闹非凡的声音。走进宫内,偌大宽敞的大厅里,挤满了猫。各种形状的话桌椅肆意摆着躺着,酒食珍馐随意地摆置着,美食的香气瞬间唤醒所有猫的胃口。猫民们挤挤攘攘,席地而坐,觥筹交错,举杯欢庆,唾沫星子乱飞,杯杯相碰的清脆声此起彼伏。
各种管弦的乐器被掏出来,滴滴答答、咚咚铛铛,把整个宴会的气氛推向最高潮。
“白糖,这边!”是大飞的声音。
穿过猫群和桌椅,角落里,大飞、海漂和小青正畅饮着鱼羹汤。看见白糖来了,小青急忙起身,一把揪住白糖的脸,喊道:“你这丸子!这么喜欢逞英雄啊?是不是下一次非要整个三长两短才安心啊?!”
白糖刚想狡辩,身后,一个雄厚的声音响起:“各位,今天是我们打宗老百姓们的好日子!”
回头一看,是一位白发长者。他举着酒樽,止不住洒落的酒水,激动地说道:“十年前猫土大战,打宗尚家、杨家和嵛家族长受混沌蛊惑、投靠了黯。从那时起,他们封锁整个夺明城,掌控所有权力,在宗宫里搞起了自己的统治集团!”
“从此,我们夺明猫民们的生活就处在水深火热里!饥荒、病痛、寒冷,还有那夺明塔年复一年的混沌,我们都经历过!那段日子有多么痛苦难熬,我们都很清楚!”
全场安静下来,静静地,静静地,看着老猫。每个猫的眼神复杂,似乎……是在回忆往昔,还是在展望未来?我们无法知晓。
“而正在昨天,我们武家族长,武铭,带领我们,推翻了宗宫腐朽的统治!我们用自己的力量,加上武族长英明的领导,把那些剥削压迫我们的猫,全部打垮了!”
“也就是从今天开始,我们打宗夺明,开启了新的篇章!我们的新生活,开始了!”
“这顿饭,宗宫请!大家随便吃、随便喝!庆祝我们猫民,扳回邪恶势力!鄙猫文化水平有限,说不出什么精彩的话,那就祝愿我们夺明的未来,越来越好!”
“好!”
热烈的掌声如雷贯耳。宗宫外宫里,饭宴继续进行,夺明的猫民们齐聚一堂,用吃和喝,庆祝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那么,多说无益,该吃东西了!这可是很稀有的机会哦!
锣鼓喧天,猫声鼎沸,好像过了年那般热闹。夸张的说,不仅外宫里,就连宗宫宫门外,也绵延着数里的宴席,庆贺的猫民们在道路两旁,热火朝天,其乐融融。
如此盛景,来之不易啊!
白糖毫不吝啬自己的嘴,直接揪住一条烤鱼,填充自己饥饿的胃。不过,这家伙吃着美食还堵不住他的嘴,边吃边问道:“小青姐姐,最后我们是怎么打败宗宫的啊?”
“是武族长。他利用混沌柱晶吸收混沌的特性,把那三个族长体内的混沌全部吸收了,就相当于净化了他们。然后,武族长就把他们关进夺明狱里了。”小青说道。
“那……那我呢?”白糖又问道。
“哪壶不该提哪壶!”小青揪住白糖的耳朵,吼道:“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吗?当我们发现的时候,你就处在混沌裂缝的边缘,差点掉下去!你还一直昏迷着,要不是还有脉搏,我都以为你已经……”
小青没有说下去,而是一声低低的啜泣声。
大飞见状,立马打圆场:“好啦,今天是庆贺的日子。白糖这不回来了嘛,俺们就别那么伤心了。”
白糖环顾四周一圈,没看到武崧的身影。大飞知道他想问什么,便提前说:“武崧他和武爷爷去安定门了,一会就会回来。”
白糖突然想到什么。
“安定门?在哪里?”白糖突然抓住大飞,焦急地问道。
“在……在西边啊……”大飞被吓了一大跳,“白糖你怎么了……要不先吃点东西?”
“不用了!”
白糖只留下一道残影,便消失在猫群里。
白糖知道,关于念珠的一切疑惑,只有武铭可以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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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定门,城门处。
正午时分,太阳正毒,只在城墙下留下一点点乘凉的空间。虽然没有七月份的热浪,不过,这无云晴空的照射,也不是可以忍受的。
四下,只有黄,一片黄。
望着武崧离去的身影,武铭叹了口气。他抿着嘴,似乎在强忍着什么。
“我最后,还是,没能开口啊……”
旁边,风无忌抬了抬头,冷冷地说:“那就等下次见面,再告诉他。反正,你现在告诉他,他不一定能接受。”
“下次见面?会有,下次吗?”
是一声无奈的叹息啊。
风吹过,也不是那么热,可武铭的后背上,全是汗珠。
武铭随心地看向身后,一个瘦弱但坚毅的身影,正从远方赶来。
随后,武铭微微一笑,瞥了瞥风无忌,说道:“你看,我就说,白糖会来的吧?”
风无忌则是闷哼一声,便有意识地拉开距离,给武铭和白糖腾出了空间。
“武爷爷!武爷爷!”
白糖气喘吁吁地冲到武铭面前,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武铭打断:“白糖,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在这之前,你必须先如实回答我:混沌海里,暖日到底告诉了你什么?”
白糖一愣。他本想说出原话,可……
“千万不要告诉其他猫!”暖日是在用生命吼着。
这是暖日生前,告诉他的秘密啊——有关,念珠和修的秘密啊……
于是,他撒谎了……
白糖努努嘴,装作懵懂的样子说道:“没什么,就是说她的身世有多么多么凄惨,其他的没什么了。”
武铭却笑了:“也罢,你既然不愿意说实话,我也不追问了。”
“武爷爷,你这是要?”白糖指了指武铭和远处的风无忌,很是疑惑。
“没什么。我打算退位,不当族长了。我想要和风无忌一起,去外面看一看吧。”
武铭抬头,平静地望着远方青色的山脉,看得出神。看似冷静的眼眸里,早已装满了他跌宕起伏的一生。
“可……武家……打宗……”
“没关系,交给后辈们吧。他们这么有干劲、有热血,我为什么要抢他们的机会呢?”武铭淡淡一笑。
可是,武铭这淡淡的笑容里,依稀读出一丝忧愁和哀伤。白糖忽然想到了那三位族长,问道:“武爷爷,那三位族长……”
武铭接过白糖的话,说:“估计,大飞他们已经告诉你一部分了。”
“其实,真相很讽刺。猫土大战当年,真正背叛打宗的,其实是另外三大宗族。反倒成为宗主的武家族长,是唯一一个战斗到最后、守卫打宗的。”
“剩下的三位族长投靠黯以后,利用混沌无穷的力量,将自己的面容改变——也就是混沌易容,伪装成幸存的士兵。大战后,唯一幸存的他们也就理所应当地当上了族长。”
“上位后,他们把打宗沦陷的罪责,全部嫁祸给宗主,并篡改史书,想要给自己洗白。正当他们热火朝天地篡夺权力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这个意外,我之前在介绍我的老朋友的时候,已经提到了。是的,当时,范思和我是在现场的,是亲眼见证了三位族长的背叛。在大战结束后,我背着受伤的范思逃了出来。而他们在清查尸体数的时候,发现少了两具尸体。这就意味着,有两只知道这一切真相的猫逃了出来。”
“于是,为了不让真相暴露——更确切的说,是为了维持他们辛辛苦苦抢来的权力,他们决定封锁夺明城。这样的话,那两只猫就会永远困在城里,直到被他们找到。”
“而范思,已经被关入牢里了。”
说到这,武铭眨了眨眼,眼角微微闪着泪花。他猛吸一口气,郑重而又庄严地望着夺明狱的方向,苍老得像是行将就木。
白糖轻声说:“所以,您活了下来,隐藏到现在……”
“是啊。我有时候也会感慨,我真的好能忍啊。但我要是不忍下去,这一切的真相,怎么向世猫揭露呢?宗主的冤死,我又该如何帮他报仇呢?”
“那……范爷爷……是不是可以……出狱了?”
武铭轻轻摇摇头,颓然地说:“怕是不行了。在你们出狱后不久,他就在狱中去世了。不过,崧儿他们要感谢他啊。没有他,崧儿他们在狱中的生活会更加艰苦啊……”
“可武崧和范爷爷……根本不认识吧?”
武铭笑了笑,更突显他的苍老。他抬头,低声呢喃道:“他决定改姓杨……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吧……”
“杨……杨……”
回忆起武崧对他讲的经历,白糖想起来,监狱里,曾经帮过武崧他们的,只有杨老……
白糖瞪大眼睛,猛地看向武铭。后者无声地则点点头。
“这算是……我亏欠他的吧……”武铭叹息道。
白糖还想问些什么,可看着武铭复杂的脸色,还是住嘴了。
“先不说这个了。白糖,你来找我,是为了,你胸口的念珠吧。”武铭指了指白糖胸口。
“嗯。”白糖直视着武铭的双眼,毅然地说:“武爷爷,我想知道,我胸口的念珠,到底是什么来历?他真的,是修的念珠吗?”
武铭沉默半天,许久,他才缓缓开口:“也许,我应该当个,谜语猫?”
“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就是关于你魔化的原因。”武铭顿了顿,继续说:“你应该还记得,在你们来到夺明城之前,你们是不是到了一个叫河石村的地方?”
“嗯。”白糖点点头。
“在那个时候,暖日其实就已经下毒了。我想,那天的晚餐里,一定有食物,只有你和大飞吃了进去,对吧?”
“啊?”白糖一脸雾水。“那个时候?就是我们住客栈的时候?”
武铭没有理会白糖的疑问,继续说道:“然后,在夺明塔开放的那天晚上,暖日一直跟踪着魔化的你,试图想通过这种方式验证她的猜想。”
“她的猜想?”
“是的。你也知道,混韵相生。那么,暖日在想,能否创造出一个个体,可以让混沌和韵力共生?”
“虽然她没经过你的同意就拿你做实验了。但是,她也是迫不得已啊。”
武铭长叹一声。
“那,武爷爷,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白糖突然好奇。
武铭没说话。他只是,皱了皱眉头。
风无忌皱了皱眉,有些焦躁了。
武铭忽的转身。他脸色有些狰狞,发白的唇边紧锁着,似乎要哀号出什么痛苦的回忆。
“白糖,希望你,把这件事,转告给崧儿。”
武铭的说话声突然变得细腻轻柔起来,再无一点族长的架子。在日光的照耀下,他脸上的皱纹更明显了。
也许,他真的,老了……
白糖点点头,充满生机的双眸望着武铭;武铭看着他,眼里没有一点情感。
白糖他和武铭对视着,正如第一次见面般,如此陌生。
如今的武铭,早已失去昔日的威严,没有一点族长的气势。他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开口说道:
“告诉武崧,我有一件事,一直向他隐瞒了。”
“那天夜晚,就是猫土大战前,武家被烧的夜晚。他的父亲武毅,怀抱着他,将他从火海里救出来。而他的父亲,永远地埋葬在那火海之下……”
“可能,这一切,他难以接受吧……”
“那一天,范思因为被猫恶意纵火追杀,他拼上性命,救出了自己的孙子。在救治他的过程中,那个孩子,也被暂时安置在我家。”
“那天夜晚,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武崧的父亲,武毅怀里抱着的孩子,其实是范思的孙子……”
“是的,武毅拼命救出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孩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武毅会认错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他会抱着别猫的孩子?是情况太紧急?还是因为火势只能救一个?抑或……是接触混沌的他,被混沌影响了心智?”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所以,这一点,我一直不敢告诉崧儿。”
“你说,当崧儿知道这一切后,他会怎么想呢?也许,他是应该姓‘武’、还是‘范’呢?”
武铭静静地、静静地眺望着远方一望无际的路,视线随着青翠山脉的遮掩而消失。风轻轻地吹起,武铭的长袍里,尽是微风的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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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