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载着孟祥辉和阎景瑜的火车南下了。
半导体收音机里放着京剧,不知道哪个老女旦的声口,咿咿呀呀,吵得作家头痛。
阎景瑜孟先生?
孟祥辉啊?
听见作家叫他,孟祥辉才从神游中猛惊,回魂似的,抬起了颜色滞重的脸。
孟祥辉不好意思。
孟祥辉关停了小黑匣子的聒乱。
孟祥辉阎先生,我们这是……到哪儿了?
阎景瑜已经过河北了,明天就能到山西。
孟祥辉……哦。
一厢沉默,仿佛言语落在地上,都要碎成棱角分明的锐利。
孟祥辉在他随身携带的便笺上写下了一句诗: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一半飞。
阎景瑜孟先生,这是?
孟祥辉这是贺铸《鹧鸪天》里的词。
孟祥辉搁笔,道。
孟祥辉汉枚乘《七发》中,有“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其根半死半生”之句。
孟祥辉贺铸的悼亡词用此典故,世人便以“龙门之桐”者,隐喻男子丧偶。
阎鑫的作家身份系伪,文人风雅之事,他其实并不懂,不过听到孟祥辉“丧偶”之言,不免心中触动。
阎景瑜一直没听先生提起过尊夫人的事,还以为……
孟祥辉哑然失笑,摆手道:
孟祥辉他算我哪门子的夫人?
又目光空旷地盼着远处,似一段迢杳的楚天。
良久,方幽幽吐出四个字:
孟祥辉孟门周氏。
孟祥辉我本该守护他一世平安胜意。
阎景瑜孟门周氏?
阎景瑜若有所思。
阎景瑜莫非,是昨天被刘探长带走的……
孟祥辉对,就是他,周航。
孟祥辉的眼神虚飘洞寂,气息仿佛不足。
孟祥辉周老板获罪被拘,九死一生,那大洋国的毒气室,虽未去过,但也都知道利害,进去了,即便不死,也要脱掉一层皮。
孟祥辉周老板是吃戏饭的人,身子金贵,他哪里受得住那些个?
孟祥辉于今只怕是半条命都去了,就算是运气好,救了出来,那一身的本事,恐也尽要废了……
孟祥辉我这心里,可怎生过意得去呢?
孟祥辉阎先生,这车厢里再没有旁人,我也不外道你。
孟祥辉素常明如鹰隼的眼眸,此时却有困兽之恸。
孟祥辉我与周航高山流水,情投意合,知音之情为世所稀,如今他为我的事而受牵连,实在是……
孟祥辉紧掩袖口,攥了一把清泪。这个在冰城翻云覆雨,叱咤雷霆的男人,当下的脆弱,却使人不能不为之心疼。
阎景瑜目睹孟祥辉不胜伤情之态,不由出言相劝:
阎景瑜国际情报组织的任务,也不唯是孟先生一个人的事。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周老板会理解的。
孟祥辉嗯。
孟祥辉深深地呼吸一下,似乎周遭的空气实在不很够用。
孟祥辉罢了,阎先生,距离延安,还有一日车程,你好好休息,不要为我过虑。
冰城,周大生夜总会二楼,“红玉”包厢。
何健搀扶周航在床边坐下。
何健周老板,这房间您先住着,暂且不要出去露面。等过了这一阵子,风声不是那么紧了,我再想法子,护送您离开冰城。
何健外面我都打点好了,不会有人查到这里。
何健每日的早晚三餐,到点都会有人送过来,你若还有吩咐需要知会我,就叫他们到龙门饭店传信儿。
周航开口要讲话,嗓子却是已然哑得说不出只言片语。焦躁地咿啊一阵之后,何健按住了他。
何健周老板,您现在还是先不要说话了。
他顿一顿,斟酌着宽慰道:
何健身子总会好起来的。
何健您不要急,应该好生休养才是。
何健拍了拍周航的肩膀。
何健您安心在此地养病,饭店那边情形未定,我得尽快去盯着。
周航却再次急切地“咿”了一声,执意扯住何健。他只好为他取了纸笔过来,想看看他到底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周航竭力稳住裹满绷带的右手,捏紧了笔,在白纸上写下第一个字:“孟”。
指甲的根部有鲜血渗透绷带,蹭在钢笔与便签纸上。周航写下第二行字:“到底”、“是不是”。
因为吃着痛,那字写得歪七扭八,并且十分大。周航另转下一行,写下“自己人”三个字,又画下一个颤巍巍的问号。
何健是。
何健的声音沉静似深水。
何健他是国际情报组织的高级专员,今天我来救你,就是受了他的委托。
周航的眼角含着将落的两颗泪,不知是不是疼出来的。他按住信纸,低头又在上面写了些话,犹豫着,还是交到何健手上。
他写的是:
“让他当我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