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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只是年华不愿意

是夜,我在周嫦月的床上辗转不眠,到了后半夜总算有点睡意,却忽然听见有人在啜泣。我一个激灵给惊醒了,第一反应就是转身去开灯。

  试想一下,如果此刻我正睡在我自己的房间,那么我只需往右滚上两圈,之后潇洒地一跃而下,伸手即能碰到开关。可惜的是,我忘了此刻我正躺在周嫦月的床上,而按照我现在所处的位置,往右滚上两圈并潇洒地一跃而下的结果是,我跳进了周爸周妈为腿脚不便的周嫦月准备的夜壶里……

  我怅然一声长叹,轻轻地把脚从夜壶里拔了出来。周嫦月半坐起来看我,隔着浓稠的黑暗,声音显得有些凉薄:“去卫生间冲一下吧,还记得东西的位置吗?水龙头右拧有热水,洗手液在靠近窗子的橱柜里,不介意的话你可以拿我不用的毛巾擦脚。”

  我动了动脚,感觉有些刺痛,估计是扭到了,就没急着站起来,垂下头问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许越和那女人的事了?”

  “知道啊,”她笑了笑接口,“余艺轩嘛,振杨的美女校医,四年前许越还没上大学那会儿我就知道了。她多年轻漂亮啊,比许越也大不了多少,我们两个,怎么看都是她比较适合许越。”

  我愣了一下:“嫦月?”

  她安静了一会儿,慢慢地拖动身子坐好,伸手打开了床头的小夜灯。晕黄的光线模糊了她的脸。

  “其实我想过不要再计较的,可是没办法啊。每天每天,只要我闭上眼,就能看见那些我想要完完全全忘掉的脸。许越啊,余艺轩啊,你啊,程锦姐啊……”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我一直想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究竟做了什么才落到了今天这个境地。可我想不明白啊,我稀里糊涂地就被卷了进去,又稀里糊涂地被你们给丢下……我想喊救命,却没办法发出声音……”

  我诧异地看着她,好半天才稳住心绪,找到自己的声音:“可是,你不是说你在医院躺了两年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她咯咯地笑了两声:“怎么可能不记得?换作是你,你也会一直记得的。”

  “可是,可是你……”

  “没有可是阿光,当年谁也没有给我‘可是’的机会,现在这就是事实,我一直记得,其实你们也该一直记着的。”

  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

  她长舒了口气,忽然道:“明天陪我去趟榕桐山吧!”

  “明天?去后山吗?那什么,明天我想先回家看看。”

  “怎么了,你不愿意陪我去吗?还是你怕我了?”

  “没有没有,当然不会。”我摆摆手,“你看我们是从小玩到大的,虽然你在你家里玩,我在我家里玩,但好歹也算是两小青梅吧,我怎么会怕你呢。只是我从来没私自跑出家外宿过,我妈估计担心得要死,我想先回去打声招呼。”

  周嫦月的声息淡下去,很久才开口:“陪我去完榕桐山。”她说,“去完榕桐山,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想了想,也只能这样了,于是起身跳进了卫生间。

  一夜无话。

  第二天,我依周爸周妈的话先去学校请了假,回程时遇见了刚来学校的陈梓杰,见他心情不错,就顺道和他打了声招呼。

  陈梓杰对于我一大早就去爬山感到不可思议,两只小眼瞪得跟铜铃似的大,嘴巴张张合合半天也没憋出来一句话。

  我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用觉得情何以堪,真的。你们男孩子嘛,懒一点还是可以理解的。哈哈哈……”

  我在陈梓杰像看神经病的眼神中走远,很快就到了周家。

  我推开门,周嫦月正坐在天井里。四四方方的小院子,正中一口大缸,仔细看还能发现有修补过的痕迹。说起这个裂痕,我不得不说:司马光小朋友真是太祸害人了!

  想我当初看了司马光砸缸的故事之后,就对周家这口缸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无奈一直没有表现的机会。终于有一天,周嫦月约我们青梅竹马三个去她家玩,期间许越在和程锦打闹的时候不小心把她的头绳给扔进了缸里,两人眼看着就要吵起来,我大吼一声“啊呀呀”,端起缸边一块腌萝卜用的石头对准大缸底部就猛砸了一下,得意非常地和目瞪口呆的三人说:“不用着急,不用着急,等会儿头绳就会跟着水流出来的。”

  只是天不遂人意,我们四个在那个直径只有七厘米的洞口前蹲了近五分钟,程锦的头绳还是搁浅了,倒是周妈养的小金鱼,一条不落地跑了出来,并且在我们四个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中,含恨窒息而死。

  我和周嫦月讲起这段往事的时候她忍不住笑了,我觉得受到了莫大的鼓舞,遂在去往榕桐山的路上一直回忆着当初我们四人的英勇事迹。

  例如程锦曾经哭着以她的一罐午餐肉制伏了一只大狼狗,许越一把火烧了一窝蚂蚁的同时顺带烧了我家的厕所,我不知者不畏地抓了一条白蛇放进周嫦月的被窝,而周嫦月在一通歇斯底里之后拿火钳钳住了那条可怜的白蛇叫她爸给她煮了吃……

  我们很快就进了山,换掉轮椅后,一步步走向山腰的亭子里。

  时值初冬,榕桐山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霜,雾气显得有些浓重,恍惚间我有了一种鸡犬升天的感觉。

  我在山腰的平地上四处走了走,停在了崖边一棵老松树前,留嫦月一个人在亭里发呆。

  其实昨晚周嫦月说得对,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们谁也忘不了。四年前,就是在这个地方。我、程锦、许越,我们三个眼看着周嫦月跌下了山崖。

  我们三个吓傻了,甚至不敢靠近她跌下去的地方,要不是许朝生担心许越,过来找我们,或许周嫦月就救不回来了。

  此后的两年里,周嫦月一直处在半昏半醒之间,无法自理,而我们则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同意截去了她的右腿。这些都是我费尽心思想要忘记的事情,却在这一刹那间那么清晰地涌进我的脑海。

  我痛苦地蹲下来用手捂住头,老松树的另一边就是浅崖。不深不浅,三层楼高。当初周嫦月掉下去的时候还是敞开式的,现在已经竖了几根木棍,扯了几条红布一拉,当作护栏拦上了。忽然,我听见周嫦月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

  “很难过吗?看到这个地方会不会觉得难过?”

  我怔了一下,抬头便看见了她带笑的眼睛。

  她见我没反应,又重新问了一遍,有种我不回答她就誓不罢休的味道。于是我迅速地思索了一下,无奈实在是把不准她的意图,只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没事的,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她皱了皱眉头,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都已经过去了吗?我掉下去的时候你不是就在边上看着吗?怎么会不难过呢?”

  我的笑动作僵住,尴尬地哼哼了两声:“其实那时我想跳下去抓你来着,你不知道,我们都吓傻了……”

  “那你怎么没有跳下去?”她打断我的话,往前走了一步。我讶然地看着她,隐约觉得形势有些不对头。

  她又朝我走近了一步:“你为什么没跟着跳下来?其实我掉到下面的时候还没有晕,我醒着呢。你知道我是怎么从崖上掉下去的吗?我头朝下地往下掉,先是撞到了崖壁上突出来的石头,你看我的疤,就是砸在石头上砸出来的。后来是腿,又闷又脆的一声,然后就没有感觉了。我掉在崖底下的时候还很清醒,我知道是谁把我推下去的。那时我还在想,如果你们愿意向我道歉的话,我会考虑原谅你们的。可是我睡了两年,醒来后居然连腿都没有了,你们都可怜我,但没有一个人觉得对不起我!”

  我咽了咽口水,面对着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周嫦月,也跟着不由自主地抖成了糟糠。

  我停顿了一会儿,软弱还是胜过了气节,遂讨饶道:“没有的,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周嫦月,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

  “你撒谎!”

  “我没有!我真的觉得对不起你!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都是因为我你才会变成这样子。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

  她歪着头看着我,停了一会儿,缓缓摇了摇:“不行,我不能原谅你。”

  我欲哭无泪:“不能再考虑考虑吗?你看这里这么危险,不如我们先进亭子里?”

  她再次摇头。

  我含悲带愤地偷看了一眼身后,绝望地发现那些胡乱缠在木棍上的布条,它显然是无法承受我的重量的,要想利用这块破布逃生,机会实在渺茫。怨只怨我一个没留神蹲在了死角,被周嫦月这么一拦已经注定了结局凶多吉少。

  我和周嫦月僵持不下,恍惚间听到有拨动蒿草发出的窸窣的声响。我探过头去看,就看见一绿一黄两道身影从山腰口的草堆里蹿出来,一边蹿一边喊:“嫦月你别做傻事!你站在那里不要动!不要动……”

  我睁大了眼睛,一个热泪它就盈眶了。

  是陈梓杰和程锦!

  我往后挪了两步站起来:“程锦!嘿!陈梓杰!我在这里,快来救--”

  我的叫声戛然而止,只感觉一个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跟着摇晃起来。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嫦月伸出来推我的手,一瞬间所有的感觉器官全部屏蔽,只能模糊听见破空一声惨叫。那阵叫声显示了它的主人无比宽阔的音域,只可惜没有把持好,颤音太过明显。

  这声惨叫是这样的:“嫦月月月月月……”

  以及:“阿光光光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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