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满眼春风百事非

初春，渌水亭。

纳兰放下手中的毛笔，捧起纸张，晾到台上。

《临江仙》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节。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春光正好，纳兰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此刻填下这样一首词。明明距离她离开的时候已经很久，可思念竟愈发沉重。

纳兰走出亭子，阳光温柔地扑在身上。明府花园真好看啊，一侧的池塘开始慢慢积水，不远处的戏台子上落了嫩绿的树叶，路边他叫不出名字的小野花团团簇簇开得热烈，纳兰记起，卢氏最爱这些平淡的美好，又苦笑，以后这些就只留他独白欣赏。

回头，顾贞观已站在身后，神情略有些无奈。 他知道纳兰在想什么，这位年长纳兰十八岁的 知己总能清楚地看透纳兰的心思。可顾贞观又能如何，卢氏是纳兰心中的一道伤疤，深入骨髓，痛至心间。纳兰每天为卢氏执笔填词，时至今日，他也已无法再劝均兰放下，

顾贞观叹气:“你又何苦难为自己?“

纳兰苦笑两声，又回亭上坐下，倒了两杯酒，拿起一杯，一饮而尽。纳兰十几岁便喜欢酒，但很少会醉。自从卢氏难产去世，却时常喝得不知归路。

或者说他早已没有了归路。

这时顾贞观开口道;”我出访时遇见了一位才女， 是江南有名的歌伎，也会填词写诗，叫沈宛。 她谱过你的词，却从不在青楼表演。此次我前去听了她唱，用心至极，你可有兴趣结识一下？“

“江南?“

顾贞观一时无语，纳兰在意之处从来不在女子上。但他也知道，纳兰喜欢江南，一直都喜欢。

纳兰读得懂李贺。后人都知道纳兰容着是千古多情种，但他也迫切地希望能豪迈地喊“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他随康照打过仗，却不忍心看尸横遍野的战场。他能为一株 花流泪，但放不下与生俱来的慈悲。

饮酒闲谈后，顾贞观起身离开。纳兰独自在渌水亭看水，他没来由地想起了表妹。

爱妻离世后，她拼死离开宫中，陪他度过了那段天崩地裂的日子。纳兰曾经以为自己逃不过寒疾的折磨，就随爱妻同去吧，但她把他拉了回来。

她爱他，他曾经也爱她，爱了十年。纳兰七岁 时他们相遇，十九岁时表妹被纳兰明珠夫妇送去宫中作妃，纳兰心痛，却无能为力。

以她的容貌和才华，毫无疑问，康熙一眼就看中了她。但她深爱着的，从始至终都是自己的纳兰表哥。入宫后，她无意与其他嫔妃争宠 甚至把自己关在房中不愿出门。就像一枝莲开 在了牡丹园里，却偏偏被康熙爱上。自此，纳兰便落下寒疾的病根。

在失去表妹的痛苦中，父母为纳兰安排了与卢氏的这门亲事。

洞房花烛夜，纳兰掀开卢氏的红盖头。他承认 自己被眼前倾国倾城的姑娘惊艳到了。卢氏温柔地握住他的手，眉眼带笑地望着她的丈夫。她明白，纳兰心中有另一个女子。但她甘愿为眼前的男人付出一切，爱情，以致生命。

在婚后的那段日子，纳兰对卢氏说起过表妹，平静地讲述着那段年少的爱恋 -表妹的笑容，她绣的荷包，以及乖巧地趴在她怀里的白猫。

卢氏轻轻靠在他的肩头，她庆幸自己能够为他抚平心头的伤，也愿意纳兰心中永远为表妹留一块位置。她在心中承诺，同样的苦，纳兰永远不会为她再受一次。納兰也发誓，以后自己 的爱会毫无保留地全都给她。

可是她反悔了。她走了。

纳兰写词说，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这些年，纳兰每天都沉浸在与爱妻的回忆与自责里。

人总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结婚的三年中，总是她给他温柔，他却随康照行走在各地，聚少离多，甚至矫情地在心中怀念表妹。卢氏难产的那晚，他刚离开边塞沙场，快马加鞭回到 家，她却没有等他。

宫中最好的御医全都赶到纳兰府，但纳兰回家时爱妻已经被盖上了白布，母亲哭红了眼睛，御医们跪在榻前埋起脸，纳兰明珠无奈地看着儿子，让大家都退了去。

纳兰守了夫人整夜，他想说抱歉，想说我爱你很爱很爱你，可惜天上人间，她听不到。

纳兰洒了些鱼食，红色黑色的鱼儿凑成一团，池塘里荡起一圈圈波纹。

如果有来世，纳兰希望不要生在帝王家，在平淡的生活里，守她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