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狩谷的暂离，会见过了一个星期才被批准下来。青衣果然如愿以偿地在早上见到了狩谷，却不知道抽了哪根筋，愣是忘记了要把怀表给他，直到她在会见室的木椅子上坐下来时才想起这件事情。
随后她心想，算了，等会见结束再给他就好了。
“早上好，”玻璃另一头的晴人向她微笑，“等你好久了，青。”
青衣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开始思考今天是几点起的床：“我迟到了吗？”
“啊，不……不是的，你应该有准时到，”晴人微微偏过目光，“只是我想早点见到你，跟你说话。”
青衣诧异道：“我们不久前不是才见过面吗？”
“……是啊，”晴人说，“只是你说想见我，我……”
不知为何，青衣隐约觉得他的情绪不太高。她随后联想到了那句无厘头的短信，恍然大悟般说道：“你说那条短信吗？抱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如果让你困扰的话，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晴人：“没关系。”
感觉他看上去更沮丧了。
虽说这次会见其实没有任何理由，纯粹是她需要见狩谷一面所以才特地提了出来的，但既然已经申请了，她也只好开始没话找话地问些和记忆有关的问题。“晴人，你后来还有没有想起别的什么？”
晴人摇了摇头：“不，没什么特别的。只有上次会见的时候跟你说的那个。”
青衣：“那……你记得小时候住在哪里吗？”
晴人：“和父母一起，住在公寓式的单位宿舍那样的地方。爸爸和妈妈和我三个人。附近好像可以看见海，但是再多的就想不起来了……抱歉。”
靠海吗？
她皱了皱眉，表情忽然有点古怪，却没有贸然说出自己的推测，继续问道：“晴人记得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吗？”
“嗯……我还记得他们温暖的手，和喊我的时候温柔的声音。”晴人有些困扰地说，“啊……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你肯定听不懂吧？”
青衣于是想起了母亲的声音。
她的母亲总是温和地喊她的名字，从来不会对她生气。话语和声线都言犹在耳，她却竟然已经记不起母亲的长相了。似乎她从来都对于声音更敏感一些，譬如那个留在她童年记忆里的少年，譬如她的母亲，而容貌比起声音，对她来说好像更容易被忘记。
这和她每月发作的头痛或许多少有点关系。
“我能理解。”她说道，“晴人的父母应该是非常温柔的人吧？”
“我也这么想。每次回想起他们的时候，胸膛附近就会不可思议地变得暖热起来。”他说着说着，竟然笑了，“明明还没想起他们的脸。”
他犹豫了一会儿，问道：“青，你会想念你的家人吗？”
青衣微微一愣。
她的第一反应其实是想要否认的。但会见室里的气氛似乎有点温馨，难得晴人想到了能够让他快乐和高兴的回忆，她这么否认好像太过破坏氛围了。于是她顿了一下，转而说道：“会的。”
晴人道：“是吗？”
他低头笑了一下，表情似乎早已知道她说的不是实话，却没有拆穿她，继续说道：“我记不清他们的样子，却总是想着，如果我能再见他们的话……为此，必须早点取回我的记忆才行。还有我待在这里的理由，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到底在哪里做了什么，犯了什么罪……”
他一边说着，觉得头疼和困扰似的捂住了额头。青衣喊住了他：“晴人。”
“没事的。”晴人抬起头看着她，“我不会再逃避了。这是你告诉我的。”
女孩眨了眨眼睛，神情有些困惑，似乎没能想起来自己说过什么。他有些好笑，可是想到那双在说那些话时闪着光的眸子，只觉得内心化成一汪春水，温热无比。
“你愿意相信如今在这里的我……你对我说过的。”晴人轻声说。
青衣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
虽然那是她说的，但对她而言也只是这么多鼓励他的、感情色彩或轻或重的话当中很普通的一句罢了，甚至连她说出这句话的前因后果都忘记得差不多了。没想到却被听者牢牢记在了心里，当做是他前行道路上的路明灯。
“我不知道失去记忆之前的自己是怎样的人，可即使如此，你还是愿意相信过去的我。所以，我决定自己也去尝试一下相信。这些都是你教我的。”晴人道。
青衣哑然失笑。
“怎么了？”晴人问。
她摇摇头：“我总会觉得，你和我的母亲很像。”
晴人一愣：“我？”
“嗯。”青衣说，“美丽，善良，又脆弱，却还不自量力地为了一点没有意义的东西逞强。”
她的母亲从内都外是和她完全不同的人，虽然记不清她的容貌，却还有一个大概的印象——约莫是那种柔美温婉的江南美人的模样，像烟雨窄巷里百结的丁香，连眼睛都是温柔又没有锋芒的黑色。
晴人道：“或许那并不是没有意义的东西呢？”
“我不知道。”她垂下眸，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大概只是因为不能保护她而产生的遗憾，所以才会觉得你很像她吧。”
那双微冷的眸子被眼帘遮掩了大半，唇角的弧度略显冷冽，神色平静得根本谈不上是难过，却不知为何让晴人有种难以言说的冲动，想要穿过玻璃把那个孑然一身的女孩拥入怀中，将她神情淡淡的脸埋进胸膛。
然后告诉她，不论对于他还是她的母亲而言，她都不是没有意义的事物。
他的手抚上玻璃，轻声开口道：“青，我……”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仿佛触碰到了仙人掌的尖刺，晴人猛地缩回了自己的手，瞪大了双眼，流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来。青衣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半晌才试探地喊了一声：“晴人？”
“这声音是……”晴人左顾右盼地寻找着什么，有一瞬间，青衣似乎能够感受到他身上紧绷的情绪，“这个声音是从哪儿……”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玻璃上轻轻敲击起来。敲击玻璃的闷响声连成一片密集有序的鼓点，每一下都拉扯着她的神经，在寂静无声的会见室里愈发清晰渗人。
或许人在年幼时大多都在深夜时听到过滴答作响的钟声，对于这种在寂静时被放大了的规律作响有种近乎刻入基因的毛骨悚然感，青衣打了个寒颤，似乎感觉到心脏都随着这敲击声的节奏在跳动。她的大脑忽然尖锐地疼痛了一下，眼前模糊地闪过一间墙面粉刷得惨白的医院病房，她用力摁了一下太阳穴，愣是忍住了。
笃、笃、笃、笃。
鼓点在大脑中相连，连成钟表滴答作响的声音，步伐稳健，循序渐进，充满规律地行走着。
坐在玻璃对面的人突然闷哼了一声。
青衣：“晴人？”
晴人好似听不见她的呼喊般，痛苦地大口喘息起来。青衣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里是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慌乱：“你等着，我马上去喊人！”
“别走！”
砰的一声，肉体撞击在玻璃上发出的闷响和铁椅倒地的咯吱噪音夹杂在一起，狠狠刺入她的心脏，让她有种下一秒晴人就会撞碎玻璃扑向她的错觉。青衣回过头，却看见晴人双眉紧锁，表情痛苦地捂着头，目光里充满了惶恐和绝望，像是要失去什么一般。
那一瞬间，她再次听见了那声歇斯底里的尖叫，满溢着恐惧和癫狂。她在恍惚中看见了噩梦里不甚清晰的那个扑向她的人的模样，被药物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扭曲面孔上沾满了污垢和鲜血。
她的大脑从未如此尖锐又清晰地疼痛起来，震得她的五官都在隐隐作痛，耳边几乎只听得见锐利的嗡鸣，可是在这种情境下，青衣居然还听得见晴人野兽低吼般的哀求。
“不要走……”她听到晴人说，“别丢下我……”
“不要……”
他的身子颓然倒下去，重重地坠落在地面上。
刹那间，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紧，另一种来自于心脏的痛楚蔓延至她的全身，甚至减缓了来自大脑的刺痛。她被这两头夹击的疼痛折磨得近乎疯狂，尖叫了一声，发狠地一拳锤在那块玻璃上。
有人推开了会见室的门：“发生什么事了？！”
她被某个人搂入怀中，像是抱住了某件珍贵又脆弱的宝物。那人在叫她的名字，问她：“青，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那是狩谷的声音。
他在她衣服上唯一的口袋里翻出了止痛药，倒出一片，喂她吃了下去。然而向来起效迅速的止痛药却并没有同往常一样起作用，女孩依然疼得浑身颤抖，原本剧烈的喘息已经被疼痛折磨得气若游丝。
极端的痛让她的五感模糊，视野所及已经变成一片白茫，不论她再怎么目眦欲裂，也无法看到会见室的另一边了。
“狩谷，”她头一回叫了狩谷的名字，声音微弱，嘴角竟然还带着笑，抬起一双没有焦点的眼睛看他，“晴人他……”
“你还有空管他。”男人搂着她，低沉的声线竟然克制不住地有一丝颤抖，“怎么回事，药为什么不生效了？！”
青衣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伸出颤抖的手，试图在模糊的视界里触碰到那只小小的药瓶，手却不受控制地一抖。药瓶似乎是被打翻了，药片哗啦啦洒落下来，像飞溅的血液。
她蓦地想起无数个被梦魇住的夜晚，想起四年前那场车祸，遍地蔓延的鲜血，惨白的只有指针滴答声响的病房，和母亲支离破碎的身体。
以及十多年来都未曾回忆过的，那句虚无缥缈的誓言。少年的嗓音温润清澈，带着变声期特有的一点沙哑磁性，清晰地，泉水一样流过她的心间。
——不要忘了我哦。
“算了。”女孩轻轻摇了摇头，空洞的眸子流露出一丝令人心酸的悲戚，“我的病，治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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