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午后是去公园的最佳时间，空灵的蓝天里只有几缕游丝般的烟云，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落在地面上，又因为早晨雾气中尚未散去的凉意而并不显得炎热。裹挟着水汽的海风将阳光稀释到温和的程度，微咸的潮湿空气也不让人觉得粘腻，反倒如同清幽的花香般沁人心脾。
“喂喂，我听说你最近和那个看守员走得很近啊？”
青衣捏着块面包坐在公园长椅上，伸出一只手去摸那只趴在长椅另一头呼呼大睡的花猫，偶尔捏一点面包屑丢在地上，喂一喂那些落在自己面前的海鸥。花猫的体态有点丰腴，大概是在岛上生活得不错，也不怕人，很舒服地眯着眼晒着太阳，任凭她抚摸一身油光水滑的杂毛。
“嗯？”她漫不经心地一边撸猫一边敷衍辛蒂，“还可以。”
“还可以？！”辛蒂的表情夸张得像是见了鬼，“我可是听说你们在咖啡馆里约会了一个下午！”
青衣挑眉：“外面是这么传的？”
那很好。
辛蒂不知道她心中所想，抱着臂坐在她身边，像个小老太婆一样唠唠叨叨地嘟哝着：“你可别不当回事，那家伙可是个危险人物，你应该和他保持点距离……话说回来，这么多的指导员里面你好像是唯一一个女孩子，大概因为这个所以他才对你另眼相看吧？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少女专心致志地轻挠着猫咪的脖颈和侧脸，一副完全没有听进去的样子。花猫大概是醒了，也不排斥她的触碰，甚至翻了个身，用更舒服的姿势躺在椅子上，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以一种帝王般的姿态享受着人类奴仆提供的按摩服务。她满不在意地笑了一下，玩笑道：“或许是因为我漂亮呢？”
“真是自恋啊！”辛蒂笑骂，“虽然说的是实话。”
顿了一会儿，他又凑过脸来，八卦兮兮地问：“其实那个警卫对你还挺不错的，你不考虑考虑和他交往吗？该不会是心里有人了吧？”
青衣：“……刚才是谁说他是个危险人物，建议我和他保持距离的？”
“哎呀，两码事，”辛蒂挥挥手，“虽然我是希望你们保持距离，但是一般人都不会主动拒绝异性的好意吧？”
青衣的眉角抽了一抽，为这人的思维之跳脱而敬佩不已。
辛蒂不肯放过她，眼中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所以，衣到底有没有在意的人呢？”
青衣斩钉截铁：“没有。”
“真的没有？”辛蒂步步紧逼，“大陆里也没有吗？或者，你的那个指导对象呢？我记得他是个长得挺帅的小伙子，好像叫……晴人吧？”
如月晴人？
有一瞬间，脑海深处传来熟悉的尖锐疼痛，只维持了不过刹那，仿佛一个突如其来的幻觉。尽管如此，这种疼痛还是让青衣嘶的倒抽了一口冷气，手中的面包一滑，整个掉在了地上，惊飞了面前啄食面包屑的海鸥。
“你犹豫了哦。”辛蒂眯起眼睛，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
青衣伸手把面包捡了起来，有些惋惜地拍了拍面包上的灰尘，说道：“你想多了，他只是个指导对象而已。”
“小衣心虚的样子最可爱了。”辛蒂显然不信，“其实告诉我也没关系，‘晴人’什么的，我又不认识。喜欢的人的话一定要主动去抓住才行呢！嗯，从称呼开始怎么样？‘晴人’这个称呼也太冷淡了一些吧，在确认他对你有好感之后，可以适当地提一提称呼的事情，叫什么好呢？在名字后面加‘先生’两个字这种天真无辜的叫法也很不错啊……”
“辛蒂。”青衣忽然说道。
她的嘴角还在笑，语气却异常冷淡，让辛蒂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话头，转过头来看着她。
“我不想喜欢上其他人。”她叹了口气，言语中却听不出半分遗憾，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也不会喜欢上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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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次会见来得很快，晴人似乎也很想要见她一面，没说上两句话就提出了申请会见的提议，第二天就安排上了她和晴人的会见。比起之前一次申请往往要等上两三天的情况，这次的过程意外地顺利了很多。
唯一煞风景的是……她进入会见室的时候，如月晴人正坐在椅子上，歪着头睡的正香，呼吸平稳，头还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
青衣没有吵醒他，轻手轻脚地坐到他面前。晴人的睫毛很长，在侧脸上投下一圈淡淡的阴影，似乎是因为疲惫的关系，眼皮都折成了三层。他抿着薄薄的嘴唇，两道纤细的长眉舒展着，看上去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她不太想破坏这幅美人春睡图，干脆就坐在上，安静地看着对面的人。
“唔……”晴人偏着头，唇齿间漏出一两句梦呓，“我讨厌……苦的……”
青衣挑了挑眉，凑近玻璃，试图听清楚他说的话。
“……溺……水了……”
大概是梦到了什么惊悚至极的事情，晴人一个激灵从梦里惊醒过来，眼中还带着刚睡醒时的惺忪朦胧，一睁眼，映入眼帘的就是还没来得及坐好、几乎贴在玻璃上的女孩的脸。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知何时已经缩短到咫尺之内，两人都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过了半天，晴人才开口：“啊，是你啊，青。”
青衣则重新坐直了身体，神情似乎还些意犹未尽：“早上好。”
“早上好……你已经来了啊，”晴人摸了摸头，不知道是对于自己在等待会见的时候睡着这件事情有些尴尬，还是对方才那样突如其来的近距离对视而窘迫，“那个，叫醒我就好了。”
他的脸颊微微泛红，衬着半睁着的惺忪的眼眸，颇有点美人醉酒微醺的意味。青衣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评价道：“你睡着的样子好像小孩啊。”
如月晴人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薄红愈发明显，甚至有向脖子和耳朵蔓延的趋势：“小、小孩？”
“对啊。”青衣托着腮看他，十分认真地道，“简直就像天使一样。”
“够、够了，别再说了吧……”晴人像只惊慌失措的兔子，连话都快要说不清楚了，“真的很抱歉，在等你的时候突然困了，我、我不是故意睡着的……在别人面前睡着什么的，可能是我现在比较松懈了吧。”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如月晴人这种惊慌失措的反应十分有趣，甚至还想多看几回。于是她故意装作不满地哼了一声，说道：“怎么，跟我说话很无聊吗？”
“诶？”晴人呆了一下，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又慌张起来，“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习惯了跟你像这样子聊天而已……”
青衣乐出了声。
她的眼睛半弯着，露出两个好看的卧蚕，浅棕色的眸子里里盛满了盈盈笑意，似乎非常愉悦。这样的笑容只持续了一秒，随后她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笑得这么放肆，于是抿了抿唇，硬是把笑容收敛了回去。
反射弧绕地球两圈的如月晴人终于明白对方是故意拿他开涮，一张脸憋得通红，好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真是的……为什么说这种话？我还以为睡着惹你生气了呢。”
“因为很有趣啊。”青衣说，“所以你刚才梦见了什么？”
晴人沉默了一阵，很不好意思地说道：“好像是梦见自己在咖啡的海里溺水了……”
青衣：“……”
她痛心疾首地想，一个人是要每天在脑子里想些什么，才会做这么奇葩的梦？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
晴人问：“嗯？什么问题？”
青衣：“你真的姓如月吗？”
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如月晴人懵了一下，完全没有明白她的用意。他思考了一会儿，才略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应该……是吧？我失去了以前的记忆，虽然大家都这么叫我，但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不是叫这个名字就是了……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青衣张口就来：“因为你的名字很好听。”
“是吗？” 晴人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
“或许能从你的名字里找到什么和你的记忆有关的线索呢？”她信口胡诌道，“是因为跟春天有关才取了这么个名字吧？意思就是你是在春天出生的……”
晴人笑了一下，说道：“按照你的说法，如果本名叫是‘夏男’或者‘秋雄’的话，应该会很有趣。”
青衣：“那也太难听了。”
晴人：“……”
有时候这人还真是直白得让人难以接受。
“说起来，青的名字又有什么含义呢？”他问道。
青衣挑了挑眉：“你想知道？”
她勾了勾手指，失意他靠近一点。
晴人半信半疑地将头靠了过去。
——然后，耳边响起手指弹玻璃的“啪”的一声。
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被耍的晴人猛地坐直了身体，羞愤交加地盯着她：“青，你又在骗我！”
少女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笑道：“这是为了让你清醒一点。你刚才的样子，好像都快睡着了。”
晴人微微一愣。
“看你今天很累的样子，不如就早点结束吧？”青衣说道，“我不知道我的名字有什么含义。不过非得提到什么可以说的东西的话，倒是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笑了一下，凑近玻璃，故意避开了摄像头的视角，低声道：“我其实不姓青。”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她的神色有一刹那的扭曲。
她的目光因这一个短短的瞬间闪动了一下，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晴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道了声别，推开会见室的门出去了。
会见时间还没有结束，站在门外守候的狩谷看见她从门里走出来，表情十分意外，甚至说道：“我认为你应该尝试几次延长会见时间。”
“这次就提前结束一下吧。他那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能聊出什么线索来？”青衣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似乎急于离开似的，迈着大步走向门口，“他好像很容易睡着。虽说我每天睡到中午，但也不至于能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狩谷两步跟上了她，随口接道：“或许你可以当做他有特异功能。他不管在任何地方，以任何姿势，都可以睡着。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
青衣：“……”
“就好像做着某件事情的时候，忽然被取出电池一样，当场就睡了。”狩谷无奈地说，“大概是因为他的大脑比起常人更发达，脑力消耗也应该是常人的一倍吧，运作起来可能更容易超负荷。”
他寸步不离地跟着，这让青衣有些不太高兴，她皱着眉加快了脚步，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收容所。狩谷却浑然不觉，他递给青衣一块红豆包，说道：“我们谈谈吧，关于合作的事情。”
青衣没回话。
狩谷转过头，只捕捉到了女孩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异样，转瞬即逝，似乎是在隐忍某种痛苦。
但青衣却似乎改变了主意，不再大步流星地往门外走，而是在原地站住了。在隐痛的间隙间，她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忽然似笑非笑地问狩谷：“狩谷先生，你们这个职业有恋爱的禁忌么？”
狩谷猛地一愣。
这句话来得措不及防，且语境太容易让人误会，令他顿时不知所措：“什么？”
“我说，”青衣又重复了一遍，“狩谷先生，你可以谈恋爱吗？”
狩谷：“……”
狩谷警官语塞了。
“别误会。”她盯着狩谷好一会儿，好像故意要吊着他胃口似的，慢悠悠地说道，“上次在咖啡馆里见了一面，托狩谷先生的福，我们俩的绯闻现在可是传得满天乱飞。狩谷先生的话，会觉得困扰吗？”
她微微低下头，眼睛瞥着别的地方，一眼看去，像是在害羞。
狩谷却知道其实并不是。
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天的情境，女孩盈盈一握的腰，以及她俯身在他耳畔说话的时候扑面而来的、令人迷醉的清香。
狩谷恨不得当场给自己一个巴掌。
她才十九岁！
他的神色变幻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了一个字：“我……”
这句话没说完整。因为下一秒，女孩的身形几乎是在瞬间就颓然跌落下去，毫无征兆地倒向他。
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嘴唇已经咬破了，流出一点殷红的鲜血，仿佛就在他刚才思考的时间里，她已经隐忍了某种痛苦许久了。
“青？！”狩谷接住她，声线里带上一丝从未有过的恐慌，“我送你去医务室！”
“……不用。”
女孩紧咬的牙关里蹦出这样一句话，她一只手用力地摁住太阳穴，另一只手颤抖着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个小巧的药瓶。
她的额头上很快渗出了一层冷汗，手却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怎么也拧不开那个药瓶的盖子。狩谷从她手中夺过那个药瓶，不费吹灰之力便扭开了盖子，瓶子里仅有的一粒药被他倒出来，塞进女孩的口中。
没有水，干咽下一颗药丸，她的嗓子抗议似的促使她咳了几声，但药效却极好，几乎不过半分钟，痛苦的喘息就渐渐平复。
最后一丝疼痛和窒息的感觉消失后，青衣终于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对狩谷露出一个有气无力的笑容：“抱歉，今天可能不太适合谈合作呢。”
短短几分钟时间，她的刘海已经被汗水浸湿，嘴唇白得发青，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角逐。狩谷的脸色黑得堪比锅底，声音越发低沉，像是压抑着怒意：“这么严重的病，为什么不早点上报？”
“从小就有的毛病，不是什么大事，吃药就好了。你看，我现在什么事也没有。”青衣摇摇头，“还请狩谷先生替我保密，可以吗？”
狩谷额角的青筋在一瞬间跳了一下，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眉头紧皱道：“这么重的病，为什么还要保密？”
对方却反问他：“狩谷先生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狩谷皱皱眉，一时没想起她说的是什么问题。
青衣料事如神似的笑了一下，提醒他：“会觉得困扰吗？”
狩谷的胸口起伏了一阵，像是某种不甘的挣扎。他很快将这种难以平息的感觉压制了下去，说道：“不会。”
“那样就好。”女孩撑着身子慢慢站起来，“狩谷先生，会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咧开嘴，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
聪明如狩谷，当然不会不懂。
指导员和警卫长的身份使得他们之间有着立场上的差距，但暧昧对象甚至是男女朋友的身份却不会。维持这种关系，是他们进行合作最好的借口和伪装。
更重要的是，流言的种子已经播撒，如今他骑虎难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直到这种时候，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被利用了。但是心里却奇迹般地毫无波澜，泛不起一点气愤的涟漪，甚至还在侥幸地想——或许不是这样的，只是巧合罢了。
“我知道了。”他最后说道，“你先回去休息吧。合作的事情，有空的时候我还会再来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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