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伸了个懒腰，终于放下了画笔。
桌面上的素描本是在杂货店买的，此时已经被铅笔的黑白线条填充，画上的男子撑着脑袋，偏头望向灯光的方向。光影温和地打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微抿的嘴唇和线条优美的下颚，光是这样看着都能感受到白纸里流淌出来的温柔。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幅画，没有画上眼珠。
她尝试了很多遍，然而不知为何，不论用什么样的方法，她也画不出那双眼睛里的忧郁和孤独。最后完工的时候，唯独画中人的瞳孔空白着，没有再填涂上任何一笔。
耳机里播放着舒缓温柔的钢琴曲，却无法像寻常一样让她拥有一星半点的灵感。青衣习惯性地拿起手机，半晌后才记起这台所谓终端机的功能少得可怜，不像自己的手机一样有那么多的娱乐功能和社交平台。她点开了短信的界面，果然看见最新的短信停留在今天早上关于感谢花瓶慰问品的话题上，晴人的对话框里写着【难得有花瓶，就不由得想插上点鲜花】。
在这之后，谁也没有再发短信了。
青衣顺手点开监控，点遍三个角度，也没有看见晴人在哪里，大概是去了厕所。干脆放弃了画画，伸了个懒腰，将手机扔在桌上，摘了耳机，转身进了洗手间。
她拧开了花洒龙头。热水从莲蓬里倾泻而下，浴室里充盈着乳白色的雾气，温暖的水汽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水流潺潺滑过身躯，氤氲的白雾掩盖住少女柔软的线条，她的指尖抚上颈侧，轻轻摩挲着静脉血管处的皮肤。
她带来的药就快吃完了。
这两星期来她给如月晴人发的话题短信可能比她十八年来给别人找的话题还多。认识了什么人、遇到了什么事，几乎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他。遗憾的是效果似乎并不太明显，晴人对慰问品的反应一般，短信总要过很久才能回复；语气也是不温不火不冷不热，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基本上都是她在强行尬聊。晴人就像警卫室门口的小黑猫，至今也依然没有对她表现出特别的亲近。
这多少让她有些焦躁。虽然她做这些实际上并不是为了晴人，也从未想过真的要帮助晴人恢复记忆，但青衣还是凭借敏锐的第六感隐约地感觉到了一点——晴人和她想要调查的事情，绝不可能没有半点联系。
倘若能让晴人配合她，或许能够让她的调查事半功倍一点。
在浴室里待了足足二十分钟，青衣才关掉了花洒，换好衣服，随手拎了块毛巾，擦着自己的头发走出来。手机被她放在桌上，临走时没有锁屏，屏幕竟然还亮着，她随便瞄了一眼，登时愣了一下。
晴人已经从洗手间出来了，这时正在洗漱台前做着肢体活动。
但是……
他没穿衣服。
虽然并不能感觉到太多紧张或是羞涩的情绪，但十八年的良好素养也让青衣并不习惯去看一个裸露上半身的男性躯体，因而只是皱了皱眉，便拿起手机准备退出监控。镜头里的如月晴人只穿了条纯黑的内裤，在洗漱台前伸了伸手臂，随即转过身走到洗漱台前，暧昧的肉色瞬间充斥了大半个画面，她没料到有这一出，被突然凑近的人吓了一跳，手一滑，手机啪的一声又落在了桌面上。
机构提供的终端机质量倒是不错，并没有因为她的手抖而就此黑屏，镜子前的人整理着额边的头发，他的皮肤十分白皙，手臂的肌肉线条流畅又不显得过于夸张，没有很明显的腹肌，人鱼线却清晰可见。他的头发还没有擦干，水珠顺着修长的颈和微微隆起的肌肉滚落下来，停留在精瘦的腰间。
她咽了口唾沫，迟钝的神经过了半天才让她认知到了这个事实，让她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要咽一口唾沫。
“啧。”大概是下意识咽的那口唾沫让她有些莫名，青衣面无表情地退出了监控界面，做出一个中肯的评价，“身材确实很好。”
虽然缺乏锻炼的机会，但是晴人的身材却意外地保持的非常好，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身体的比例完美得像个模特，而且很高大，与那张温和清俊的大男孩的脸完全相悖。
“如月晴人。”她从书桌前离开，躺倒在柔软的床上，望着空空如也的天花板，又低声念了一遍。
习惯了这个名字以后，再次念出时心口已经不会有那种猛然一跳的感觉了。但不知为何，这样的习以为常反而让她觉得有些怅然若失，像是丢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书桌上的座机电话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青衣从床上爬起，接下电话，还没有开口，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电话那头说：“喂？是小衣吗？”
这个雌雄难辨的柔和声线太过于令人过耳不忘，所以青衣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头在咖啡馆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她试探着问了一句：“辛蒂？”
“是我！”对方很高兴，“真高兴你还记得我。明天有空吗？”
他一点儿多余的废话都没有，这种说话方式让她十分欣赏，丝毫不拐弯抹角，而是直入主题。“早上可以来公园一趟吗？我有些行李要拿，需要人帮忙，可是警卫室那边的人没有空，老板又要工作，所以就想到了你……你放心，东西不多！很轻的！而且我会给你报酬的！”
青衣问：“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当然是问警卫先生要的啦。”辛蒂得意地说，“小衣，人家知道你最好了，答应我帮这个忙好不好？你就当来公园散散心也是不错的嘛……”
“……快打住，别撒娇，我同意了。”
通话在对方拖长的带着撒娇意味的一句“明天见”中结束，让青衣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去公园其实有自己的打算，晴人的花瓶里正好缺朵花，辛蒂说不定会允许她在公园的花坛上摘下一枝来。虽然对方对她爱答不理，但说到底现在他们是合作关系，搞好关系还是很有必要的。
听起来颇有一点舔狗的感觉。
次日她起了个大早，甚至到公园的时候，辛蒂还没有来。早春的公园里已经有不少花开了，带着露水气息的晨风湿漉漉的，却并不粘腻，夹杂着分辨不出名字的各式花卉的香气——春日里开的花，味道多半不太浓，清新得恰到好处。
青衣并不喜欢早起，不够充足的睡眠让她的神色看上去恹恹的。她正打算在长椅上坐下来等一会儿，一侧目，便看见了长椅边上的花坛。
那原本是个平平无奇的椭圆形花坛，种了各种颜色鲜艳的花朵，换做平时甚至不能引起她一丝注意。然而原本整洁美观的花坛边上却不知为何塌下去一块，仿佛平滑光整的地面被陨石砸出了个凹凸不平的坑，丑得令强迫症患者捶足顿胸。
青衣偏过头去看了一眼，才发现几株花被折弯了，蔫蔫地耷拉在花坛上，有的甚至被连根拔了起来。在她手边的那朵红色花已经躺倒在泥土里，花茎骨折般倒了一半，另一半却还固执地支棱在原地，被压折的地方已经变了形，却还没有彻底地断掉，藕断丝连似的接着上下两部分。
女孩歪着头看了半晌，伸出右手，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住了花茎，似乎只要用力一掐，就能让这株脆弱的生命走到尽头。
然而她的手指来回捻搓着，始终没有用力掐下去。
——“真可怜……我们把它种回去吧？”
她面前似乎出现了一双小手，将被连根拔除的花朵种了回去，又埋上了一点泥土，直到它在土壤中能够稳稳地直立起来。
青衣略微沉思了一会儿，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右手转了个方向，手掌轻轻将倒下的花茎托住，扶起了那朵身残志坚的红花，又埋了一些土进去。随即她松开手，稍微站远了一点，似乎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
仿佛刚才那个想要将花朵直接掐断的人不是她。
“衣，今天来的真早啊！”辛蒂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青衣转过身，若无其事地微笑着打了个招呼，便看见辛蒂满脸的嫌弃，“哎呀，你怎么脏兮兮的？”
“花坛里的花被弄坏了。”青衣说道，“所以我想……怎么了？”
“等等，”辛蒂一个箭步跨过来，“让我看看你的手！”
青衣低下头，看见辛蒂摊开了她的手掌，挑了挑眉。
她的掌心不知何时已经红肿了一片，满手都是形状可怖的疹子。辛蒂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直接别过了头，扔下她的手就直奔公园的值班室：“你等等，我给你弄一下！”
青衣站在原地，除了略微的惊讶以外，便再没有露出其他的表情，冷静得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手。
“果然是这样。”她低声嘟哝。
很快，辛蒂便带了医疗工具出来，又是涂酒精消毒又是包扎的，好不容易才将她手上的伤处理完毕。他的动作非常麻利，嘴上却像个老太婆似的絮絮叨叨。
“要是漂亮的肌肤留下伤痕那可糟糕了。吓了我一跳，你可是个女孩儿，女孩儿最重要的是什么？脸和手！爱惜一下自己的双手好不好？”
辛蒂不停摇着头数落，而青衣只是安静地低头沉默着，直到辛蒂心灵手巧地给她手上的绷带扎了个蝴蝶结，才说了一句：“谢谢。”
“下次可别再这样了，我的小乖乖，”辛蒂一脸的痛心疾首，“刚才你碰的是银莲花，银莲花是有毒的，所以绝对不能光手摸它折断的花茎！”
青衣眨了眨眼，似乎现在才反应过来似的：“银莲花？”
“是啊！果然越是漂亮的东西就越是有毒，啧！”辛蒂摇头总结出这样一句这里，随即看着自己身边大包小包的行李叹气，“你的手都这样了，恐怕也没法帮我拎东西了。这样，你就帮我捧着那束花吧。”
她顺着辛蒂的目光，看见长椅上放着的那一大束雪白的雏菊花。
“漂亮吧？”辛蒂得意洋洋，“那是玛格丽特，我跟别人讨的。看在你爱惜花朵的份上，分你一朵怎么样？”
青衣垂下眼睛，一副十分歉意的样子：“对不起，我今天都没帮得上忙。”
辛蒂很豪迈地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那些都是小事。再说了，少了一两支花，不是还有我这朵最大最华丽的花嘛？”
他一边说，一边从那捧鲜花里取了一枝，递给了青衣。这种叫“玛格丽特”的花朵有着细长的白色花瓣，和花坛里的银莲花是完全不同的风格。青衣道了谢，将两种花的图片都拍了照片，发给如月晴人。
她本来还想多说几句话，手指滑到聊天记录终止的那一句“难得有花瓶，就不由得想插上点鲜花”上——果然只要她不开口，晴人就绝不会开口。
青衣突然就有了一种自讨没趣的感觉，自嘲地挑了挑嘴角，将对话框里的文字通通删除了。画面上只剩了两张花朵的图片，一朵洁白如雪，一朵嫣红似火，沉默又孤寂地开在对话框中。
然而这一次，短信却很快被接收了。青衣还没做出反应，手里的终端机便嗡嗡震动起来，一个来自晴人的来电赫然出现在手机画面之上。
青衣：“……”
她向辛蒂道了声歉走到一旁，这才按下接听键。晴人的声音隔着话筒传来，带着电子的模糊杂音：“这是你找到的花吗？”
“是的，怎么了？”青衣说，“特地打电话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晴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促，呼吸了几个回合后，才重新开口。“……抱歉，打扰到你了。我可以问问那朵红色的花叫什么名字吗？”
青衣的额角抽搐了一下，挑挑眉：“它叫银莲花。”
该不会这么狗血，他从这朵花里想起了什么吧？
果不其然，电话那头的晴人沉默了一下，说道：“抱歉，可以请你再去申请会见吗？总觉得要想起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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