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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若浮生

长月烬明……折锦春

“她还要不要脸?”

“她若要脸,就该自请下堂。也不想想,咱们上清仙境,哪是她一个蚌妖该待的地方。据说她来自人间漠河,漠河你知道是什么地方吗,那黑水又脏又臭,看一眼能恶心到几日心绪不定。”

“这话可说得不对,人家死皮赖脸嫁给了冥夜真君,真君现在是上清之主,我们得称她一声主子呢。”

这讽刺的话引来一阵嘲笑。

“谁人不知,真君厌她至极。成亲快百年,连她的院子都从没去过,真君为了圣女娶她,这百年真君在外寻天才地宝,就是为了让圣女醒来,我听说,过几日圣女就要醒了,到时候哪有蚌妖的立足之地。”

原来漠河河底那只妖,竟来自万年前的上清仙境。

万年前的蛟,只离化龙一步之遥,仙蛟实力强悍,屡次领着仙兵对战魔族。后来成了上清仙境的主人,他名冥夜。

约莫百年前,冥夜遭暗算,他养大的圣女为他挡过一劫,二人跌落人间漠河,被蚌族小公主桑酒捡到。

桑酒救了他们,然而冥夜活了过来,圣女却命悬一线。蚌族提出要求:冥夜娶桑酒,他们便用宝物救圣女。冥夜同意了。

桑酒嫁去上清百年,冥夜从不肯多看她一眼。

不止是冥夜,整个上清都厌恶桑酒,所有人看来,漠河蚌族贪得无厌,胁迫真君。

蚌族明明也修仙,可是因为修为不高,性子惫懒,桑酒在上清被称作“蚌妖”。

百年时光,她极其卑微,自己的道侣在为沉睡的圣女找天才地宝,她守着一个竹屋被人窃窃嘲笑。

今日依旧是如此,“桑酒”抱着洗好的鲛纱,又听见她们的奚落。

“桑酒”着一身粉色鲛绡,两只齿白娇嫩的玉足光着,脚踝系了一个铃铛。

她模样纯真,这身打扮在众小仙看来,却极为轻浮。

众女故意放大声音羞辱“桑酒”,般若浮生中,瑶汐竟是蚌妖的身份。

这身份说坏不坏,总比一条鲤鱼一块石头强,可是说好也不好。

桑酒处境糟糕,比起上清仙境的众人,她修为低下,常被欺负。

她爱蛟龙冥夜,冥夜却厌恶她。

最糟糕的是,那位圣女快要醒来了。

但凡瑶汐运气好点,取代般若浮生中的圣女,唤醒蛟的难度,岂止低好几个级别。

般若浮生便是这样,萧凰仪不记得自己是萧凰仪,现在只当自己是“桑酒”。

瑶汐顿住脚步,众女以为她要向以往般,落寞垂泪,没想到她突然回头,哼道

黎瑶汐你们既然知道我是主子,就该闭上嘴巴。冥夜就算不爱我,我也是上清女主人。

说罢,她将手中木盆一泼,湿-漉-漉的鲛纱飞出来,罩在嘴碎的小仙身上。

她们尖叫起来,撕破鲛纱以后,怒不可遏:“你……你!”

瑶汐做了个鬼脸

黎瑶汐我我我,我虽然打不过你们,但是冥夜最重规矩,你们敢向我动手,明日便会被逐出上清!

几个人气得脸色发红,瑶汐不管她们,抱着木盆,鲛纱也不要了,往竹屋中去。

进了屋,她脸上的笑才黯淡下来,坐在桌边发呆,一直到月亮出来的时候。

她换上一身庄重的碎金色衣裙,规规矩矩穿好鞋,拎着琉璃灯盏出了门。

上清仙境烟雾常年不散,她挥袖拂开雾气,朝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宫殿走去。

越靠近,心中酸涩的感觉越强烈。

待看见那处灯火通明的时候,她揉揉心口,轻叹了口气。

她们说……圣女要醒了。

她醒来,冥夜会更加讨厌自己。

瑶汐心里十分难受,因为这个认知,她的自尊让她想掉头就走,然而想想漠河下的父王和子民,她没办法掉头回去。

她拎着灯盏上前,小仙婢见了她,屈身行礼。动作很恭敬,神色却不是那么回事,在上清仙境,桑酒仿佛是最肮脏的存在,若不是冥夜治下森严,又重规矩,恐怕她活不到今天。

她却总因为这些,对他心存希冀。

仙婢说:“真君说了,公主来了可直接进去。”

瑶汐颔首,不去探究仙婢语气,拎着灯盏走了进去。

玄色百鸟屏风后,一个盘腿坐着的影子隐约可见。

见了他,瑶汐心跳情不自禁加快,心里生出几分期待又欢喜的滋味来。

然而她想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泄气地垂下肩膀,恭恭敬敬跪下。

黎瑶汐求真君,借舍利子给蚌族一用。

漠河每隔十年会涨水,河底动荡,虾兵蟹将死伤无数。也难怪嘴碎的仙子会说漠河又脏又臭,因为这是现状,现状如此,凄凉又悲哀。

他再厌恶自己,十年时间一到,瑶汐依旧得厚着脸皮来借舍利子,帮助漠河平息水患。

屏风后的男人,缓缓睁开眼。

他语调清冷,甚至带着几分冷漠。

澹台烬今日不可,舍利子九日之后借给你。

瑶汐有点儿急

黎瑶汐可是,明日漠河便涨水,没有舍利子会出事的。

对方语气依旧无波澜

澹台烬天欢将醒,需要舍利子净化浊气。

天欢这个名字,瑶汐嘴里发苦,若是以往便罢了,自己争不过天欢圣女,也不敢争。

但今日不行,她拿不到舍利子,便不会离开。

她抿唇,抬起头来。

黎瑶汐冥夜,我求求你,把舍利子借给我,我一用完,立刻还给你。

男人冷冰冰看着她

澹台烬都多久了,还是如此没有规矩。

他话音一落,瑶汐被他布置的阵法玄光打中肩膀,闷哼一声。

男人从屏风后,看见金色裙子的少女抬起脸,她笑着擦去嘴角的血迹,几近顽劣地说

黎瑶汐不能叫冥夜,那就叫夫君,你今日就算打死我,我也要拿到舍利子。

去他-妈-的天欢圣女,今日拿不到舍利,她去和天欢同归于尽。

她从地上起来,绕过屏风,再不讲究什么破规矩,盯着那人。眼前这个和澹台烬八分像的男人正是冥夜,澹台烬在般若浮生中替代的是仙蛟本体。

黎瑶汐我知道你讨厌我,舍利子给我,我立刻走。

澹台烬桑酒,别以为本君不会杀你。

瑶汐心想,你会,你当然会了。

他不爱她,又怎么会怜惜她?

瑶汐从怀里摸出一颗粉色珍珠,那粉珍珠漂亮至极,几乎有半个巴掌大。

要干坏事,瑶汐紧张地舔舔唇角。

黎瑶汐我知道,你为天欢找灵髓受伤了,你明日还要领兵去杀魇魔。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想要舍利子。

说罢,瑶汐捏碎了粉珍珠。

珍珠化作齑粉,穿过法阵,尽数落在男子身上。

瑶汐虽修为不济,可是百年来,她就精心养出了这么一颗珍珠,定住受伤的真君一时半刻还是能做到。

也怪冥夜次次为了天欢拼命,才会受伤回来。而上清的人,大多都看不起瑶汐,把她当作蝼蚁,包括冥夜,都不会防备她,才给了她可趁之机。

瑶汐爬到冥夜塌上。

他冰冷黑瞳看过来,以为她会怕,毕竟百年来,他一生气,她下一刻就会退却。

然而这次她并不,她脸蛋通红,低语道

黎瑶汐我不是故意的,得罪了。

她解开他衣裳,露出男子宽阔结实的胸膛。

瑶汐细白的手指点在他心口,他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纯粹是气的。

澹台烬今日你若拿走舍利子让天欢出事,就永远别回上清仙境,上清之人,见你必诛杀。

她睫毛一颤,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他。

泪水要掉不掉,嘴上却倔强地说

黎瑶汐不回来就不回来,反正天欢醒了,你恨不得杀了我。

冥夜眸中沉沉,不语。

瑶汐取出舍利,金色的舍利甫一落在她掌心,就被她用贝壳妥帖藏好。

她盘腿坐在他对面,揉揉眼睛。

黎瑶汐你现在恨不得杀了我,那也好,反正我以后也不喜欢你了。

黎瑶汐我在上清,人人把我当妖怪。

她泪珠子吧嗒掉,垂着头不让他看见

黎瑶汐可我在漠河,也是个公主呢。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畏怯又大胆地看着他。

黎瑶汐你不要我了,那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仙魔传》记载,蛇修炼数千年变成蛟,蛟苦修万年飞作龙。

冥夜便是这样的例子,从一条小黑蛇, 苦修成蛟, 得了仙缘, 又实力强悍, 成了上清仙境的主人。

本来,若再过数千年,他本体便可成真神。

然而不知何故, 神魔大战后, 他把自己封印在了般若浮生中。

般若浮生——

燃烧自己的修为和精血, 只为构筑一场梦, 一遍又一遍地经历轮回,见到记忆中的故人。

冥夜耗尽修为,沉浸在般若浮生中近万年,从当年险些成神的大能,变成如今漠河河底一条不起眼的蛟,实在令人唏嘘。

般若浮生中, 是冥夜真实的一辈子,全是他经历过的记忆。即便有人进入般若浮生,取代其中的人,所有的大事依旧会发生,并不会因此改变。

例如,瑶汐成了桑酒, 今夜来找澹台烬抢舍利。

证明当年, 桑酒同样来找过冥夜抢舍利, 还成功了。

所有的事情或许会有微小的不同,但几乎都会按照冥夜的记忆发展,结局亦然。

蚌公主桑酒性格绵软柔和,擅歌舞,穿鲛纱,当年破釜沉舟抢走舍利子,心中其实无比绝望。

至于瑶汐……不过是仙蛟的记忆,大梦一场。

月明如水,瑶汐紧张地靠近眼前的人。

结界之外,上清的夜美如画境,终年不散的雾装点着窗户。

少女衣衫散落,颈上玉珠熠熠生辉。

她今夜来,就没想过活下去。

瑶汐撕下男子玄袍上的一块布,蒙住自己的眼睛。

看不见他如神祇一般冰冷神色,便不会畏怯,也不会停下。

眼前一片漆黑,她大着胆子,抚上他的眉眼。

像梦中那样,他的肌肤微凉,像沾上了上清不食人间烟火的雾气。她的手指向下,在他的唇上停下。

她怯怯捧住他的脸,几乎哆嗦着,吻上男子的唇。

双唇相触,感受在黑暗中无比放大,她不知道自己此刻在他眼中是什么样的。或许很不堪,少女娇躯轻轻颤动着,脚趾都紧张得蜷缩了起来。

她肌肤泛出一阵粉晕,他一定觉得自己很不要脸。

但是蚌族小公主从救他那一天开始,早就一无所有了。

男子一动不动,气息乱了几分。

瑶汐想,他这样冷静的人,此刻都乱了气息,想必一定很生气。气得今夜以后就要杀了她,等天欢醒来,他就毫无负担和天欢在一起了。

天欢不是自己,不会像自己这般蠢,修炼缓慢;也不会如自己这般狼狈,她定是整个上清推崇的女主人。

她绝望又心慌地轻轻咬他。从唇上,一路咬到喉结。

冥夜的唇是凉的,一如他的心。

她小声在他耳边说

黎瑶汐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然而少女赌气般的话语,带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几分渴盼。她一面说着恨他的话,一面笨拙地吻他。

她的吻是甜的,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弄伤了他。

他是上清的真君,也是东部仙域的守护者,所有人都觉得他理当无坚不摧,只有倾慕他的少女,把他当成妥帖珍藏的宝贝。

两人气息交织躺在床上。

她黑色丝布覆盖住双眼,心一横往下探寻。

碰到炙热温度时,瑶汐吓了一跳,她手腕被人勉强握住。

澹台烬滚出去

他声音沙哑,怒意澎湃,连带着上清外面雾气翻腾。

她懵懵懂懂,原本泪湿了眼角,此刻反应过来,却开始情不自禁微笑。

黎瑶汐冥夜,你没有那么讨厌我啊?

澹台烬粉珍珠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便没用,到时候我会亲自杀了你。

她没有生气,反倒开开心心把小脑袋枕在他肩头。

黎瑶汐死在你手上,也挺不错的。但是冥夜,我怕疼,你别用三叉戟杀我。也别用真火烧,虽然听说人间的烤河蚌味道还不错。最好不要弄碎我的蚌壳儿,蚌族碎了蚌壳,比人类碎骨都疼呢。

澹台烬沉默着

黎瑶汐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话音才落,外面传来细碎声响,仙婢道:“启禀真君,瑶池有异动。”

瑶汐连忙捂住冥夜的唇,仙婢得不到回音,不敢贸然进来,只能离开。

等她走了,瑶汐才松了口气。

她耳朵贴着冥夜胸膛,明显感觉到仙婢说“瑶池”二字时,他心跳快了许多。

黎瑶汐天欢要醒了

她解开眼上布帛,就在冥夜以为她要离开的时候,她突然附身,吻上他的唇。

蚌公主身上无一不软,她不着片缕,手指解开他的发,白皙修长的手指陷入他发中,与他抵死亲吻。

他手指总算能动,死死扣住她肩膀,瞬间在她肩上掐出一个青紫的印子。

澹台烬恬不知耻

她轻笑,把小脸埋入他脖子中。

他手下一用力,听到错骨的声音。她闷哼一声,去咬他脖子。但她舍不得下重口,只轻轻咬。

爱惜他,敬重他,又可怜地靠近着他。

她的泪掉进他发中,他看不见。

短短数个时辰的相处,她用去精心养了百年的粉珍珠,碎了半边肩胛骨。

瑶汐从床上爬起来,她光着脚丫,从他身边跨过去,回眸那一瞬,白色鲛纱顷刻妥帖变成衣裙穿在她身上。

足踝铃铛作响。

她抱住贝壳,温柔含笑叮嘱

黎瑶汐冥夜,我走了,明日领兵出战,你要小心。

走之前,她还记得他重规矩,小心把鞋穿好。

她踩在那套碎金衣裙上

黎瑶汐你别怪我不穿这个,这是天欢的尺寸,我穿着,本就大了。

上清无人在意她,又怎么专门有人为她裁衣裳。

小蚌精越走越远,消失在白色雾气中。

冥夜闭上眼,许久,他睁开黑眸,死死擦了擦唇。

他从床上坐起来,穿好衣衫,有心想去教训不知天高地厚的蚌公主。可是瑶池天光大盛,他皱起眉头,最后朝着瑶池而去。

瑶汐坐在漠河河畔。

一个竹纹鲛绡男子踏浪而来,他伸出手,瑶汐把舍利放在他掌心。

漠河波浪翻滚,隐隐能看见里面死的河虾。

瑶汐垂下头

黎瑶汐父王如何了?

本要离开的男子回头

萧常念你还有脸提父王,不是心中只有你那个薄情寡性的仙君吗?

男子走了好几步,见少女还孤零零坐在河畔,他踏水走回来,伸手罩住她的发顶,疑惑之中,带着几分怒不可遏之色。

萧常念你嫁给冥夜,他连凡间的浊气都不曾帮你祛除?一百年过去,你修为竟毫无长进,桑酒,你在上清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

每过十年,桑酒会让人送来舍利,这还是桑佑百年来第一次见她。本以为小妹早已褪去妖胎,没想到她和百年前毫无二致!

黎瑶汐没人欺负我

但也没人理她,没人在乎她,没人愿意和她说话。

萧常念在漠河无法无天,到了他身边,倒是半点爪牙都不敢伸。他知道你为了他做出什么蠢事吗?

黎瑶汐哥!

萧常念呵,也对,你要一力承担。看看这黑水翻涌的漠河,都是因为他那个丧门星,才会变成如此模样。桑酒,你还不了,也没法替他还!

黎瑶汐哥哥,他日后,要成神的。

桑佑脸皮子动了动,要笑不笑看了她一眼,但这次没再继续反驳。

这世上的神啊,多少年才会成就一个?

神魔大战将临,倘若魔物猖獗,不仅是漠河,连人间都保不住。

萧常念你滚回上清吧,父王不会想看到你。

瑶汐勉强一笑,点点头

黎瑶汐那我走了。

桑佑并不知道她无处可去,她回头看去时,滔天黑浪,在舍利的金光下平复下来。

瑶汐放下心,她在人间晃荡许久,最后在一个小竹林住下来。小竹林离上清仙境很远,是一个小地仙庇佑的住所。

她替小地仙涤净泉水,让泉水变得甘美,作为交换,小地仙收留她,让她在竹林中修炼。

瑶汐知道,她强夺取舍利,冥夜一定不会放过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追来了。

可她住了第一个秋天,第二个秋天,到了人间第三个夏天,冥夜依旧没有找来。

也不曾听说上清仙境丢了一个仙妃。

这三年,槐花成了精,小蘑菇能变成一个男童四处跑,连泉水下的蝴蝶,都扑扇着翅膀聊上清八卦。

他们说——

“天欢圣女醒来了,冥夜真君亲自给圣女护-法,涤清她沉睡百年的浊气!”

那夜瑶汐呆呆看了一晚月亮,涤泉水的时候走了神,被小地仙骂得狗血淋头。

“天欢圣女生日宴上,冥夜真君赠送了她本命法器,锦雾流线裙。听说那法器是云锦织就,薄雾为线,美轮美奂,可运用天地灵气护体,邪魔不侵。”

瑶汐用鲛绡盖住眼睛,告诉自己不能嫉妒。

“听说等神魔大战后,冥夜真君便要迎娶天欢圣女。”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天欢父亲对冥夜真君有恩,而冥夜真君照顾了圣女将近千年,他二人在一起,不是理所应当?”

没人提起瑶汐,冥夜也从不对外面说起她,所以除了上清,竟没人知道,冥夜早娶过一个道侣。

这夜瑶汐没发呆,快三年,她早学会无视他二人的传闻。

她勤勤恳恳涤过泉水,舀起来尝了尝,发现滋味不错。

没多久,神魔大战开始了。

人间动荡,小地仙打包好自己的宝贝,对瑶汐说:“我劝你走吧,这里也不太平了。好多神都陨落了,看见昨日的金光没,那是神器碎裂的光。我们能找地方躲起来就躲起来,这等战役,不是我们能参与的。”

黎瑶汐你说……神陨落了?那仙君们会有事吗?

小地仙说:“覆巢之下无完卵,仙君当然也躲不掉。那个上清仙境的战神,冥夜你听说过没,听说他掉进弱水,生死不知。他都打不过魔神,咱们还是快跑吧。”

黎瑶汐你说谁

还不带小地仙回答,她已经跑出门外。

河蚌居于浅水, 没有任何一只河蚌,可以在深海中生存,更别谈万妖不生的弱水。

瑶汐跳下弱水的时候, 蚌壳开始溶解。

她生来妖胎, 蚌壳边缘带着浅浅美丽的粉色, 然而粉色融在弱水中, 像一滴滴痛苦的泪。

她那夜对冥夜说:我怕疼, 你别让我的蚌壳碎了, 会比凡人碎骨还疼呢。

可真当她的蚌壳一点点溶解时,她一滴泪水都没掉,睁大眼睛寻那个玄色身影。

蚌壳越来越薄,她幼嫩的斧足不小心碰到弱水,疼得她颤抖不止。

她依旧向下, 不管不顾地向下。

数万年的蛟, 他强大俊美, 可修炼孤单, 他其实什么都不曾有。他性子孤冷, 总是一个人, 掉下弱水, 也没人立刻来寻他。

尽管修仙, 可冥夜生来也是妖身, 在弱水中三日,哪有不疼的?她不清楚人有多少根骨头,碎裂成什么样, 才疼得说不出话。

她抱住那个玄色身影时, 蚌壳只剩下很薄一层。她张开蚌壳叼住他, 带他一同往上游去。

弱水中什么都没有, 没有藻,没有鱼,也没人看见蚌公主一直哭,边哭还边带他上去。

其实瑶汐并不爱哭,正如桑佑说的,她小时候是漠河无法无天的小公主。

认识冥夜,她才开始有了源源不断的眼泪。

那时候她还并不懂,喜欢上一个不太好的男人,才会过得这样辛苦,眼眶里永远带着泪水。

小蚌精瘫在冥夜身边,她的斧足全是血。

她的壳已近透明,但凡来一个凡人,轻轻一敲她的壳,便会破碎。

她心满意足啊呜叼住冥夜衣裳带他走。

他守护着苍生,苍生却忘了战神。但是她会永远记得他,她记住了他战斗的模样,永生不会背弃他。

她回到竹林,小地仙和蘑菇妖全都跑了。

竹林满目疮痍,瑶汐身后蜿蜒出血痕,把冥夜放在床上以后,她挪去水缸,把身子浸泡在里面。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可能七日,可能半月,瑶汐终于睁开眼。

床上的冥夜却依旧没有醒来,他连化作原形养伤都做不到,无知无觉躺在床上。

魔神一击,谁也受不住,她无比庆幸,冥夜没有立刻陨落,纵是掉入弱水,也总是好的。

她把自己这几日养出来的灵气渡给他,然而二人灵力天差地别,这样做不过杯水车薪。

瑶汐也不气馁,她抱他去泉水修养。

冥夜修为深厚,在灵气充裕的地方,他能自己慢慢恢复。

他在人间灵泉中沉睡了七年,瑶汐一直陪着他,得空便去寻恢复身体的灵药,回来有时候为他唱歌,有时候为他束发。

虽然他不说话,没有醒来,黑色眸子紧紧闭着,但是对于瑶汐来说,这是最高兴的七年。

神魔大战还在持续,他们偏居一隅,没人来打扰,直到第七年,他醒来了。

那是一个清晨,她采了露水,来喂他喝,看见男子睁着漆黑的瞳,无悲无喜看向树林的方向。

瑶汐手一抖,荷叶上的露水险些全洒掉。

她知道因为舍利一事,他依然讨厌自己,她连忙掐了个决,化作一个清秀的十六七岁少年。

瑶汐笑着走过去,尽量自然地说

黎瑶汐你终于醒来啦

冥夜毫无反应。

瑶汐愣住,她化作的清秀小少年跑到他身边,他也没有半点儿反应。

瑶汐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他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她心一沉,重伤和弱水影响了冥夜的身体,他现在五感尽失。失去了听觉、嗅觉、味觉和视觉,甚至痛觉。

担忧的同时,她又松了口气,变回了自己。

她把荷叶递到他唇边,温柔道

黎瑶汐

冥夜醒来,世界便空洞得可怕。他警惕地握住来人的手腕,发现入手纤细,柔软得不像话。

他捏得很用力,但她却并不生气,反倒轻轻拍了拍他手背,示意他别怕。

她拉起他的手,在他手心上写

黎瑶汐我不会伤害你,只是喂你喝水。

他没有五感,却能开启灵识,妖身本就不比人,因此他感受到了掌心拂过的痒。

冥夜想起沉睡这几年,似乎一直有人在他身边,有时候她的手指穿过他的发,为他细细清洗。

他松开那只手,喝了荷叶中的露。

冥夜走出灵泉,却无法辨别方向,一只小手拽住他袖子,扯着他朝一处去。他沉默地跟着她。

一个没有五感的真君,比一个普通凡人都不如。

他深知自己还需要养伤。

可身边这个人是谁?

骨架那般小,想必是女子。

他第一个便想起天欢,可是天欢居于上清,这里不像仙境,他不动声色,用了几日摸清自己身处一个清幽的小竹林。

不是天欢,他倏地想起了那只蚌精。

那只灵力低微的蚌精,生于漠河,她不像是能把他从弱水中捞出来的人,她没那个本事。

而且她……那般顽劣。

冥夜对蚌族没有半点好感,他也讨厌那只六根不净的小蚌精。

猜不到她的身份,他便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她。

可她十分快乐,知道他能简单感知事物,有时候牵他出去,让他触摸林中的花。

她柔软的手指点在他掌心

黎瑶汐很香,等你好起来,就能闻得到。

有时候她去偷人家马蜂的花蜜,被蛰得嘤嘤直哭。

他虽看不见,听不到,但她不让他拉手,他便知道她被蜇了包。

下一回,花蜜会做成灵露,若无其事喂他喝下。

他心中有股奇怪的感觉,绵绵密密,让人心中窒闷。她下一次出门时,他握住她的手

澹台烬别去了

她顿了顿,下意识抽回自己的手。

在冥夜以为她离开之际,他脸上被轻轻柔柔一碰。

很轻很浅,轻到让人几乎无法察觉。

她果然没出去,在院子里织布。

冥夜弯唇,这么乖……

养伤养久了,他偶尔也会想起仙雾弥漫的上清,还没有结束的神魔大战。

也不知道上清如何,没了他,天欢能否守住仙域?

但他更多的时候,是想起她。

他知道她会趴在窗柩上,大胆看他。他盘腿坐着,窗外的风吹进来,带来她发上的香味,她一无所知,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

他藏住眼底的笑意,也当作不知,专心修炼。

她有时候会故意往他面前凑,因为冥夜看不见,起初时常撞在她身上。他反应敏捷,总能撞到她以后及时接住她。

可是次数多了,冥夜有什么不懂的。

他觉得这坏习惯太恶劣,干脆避开她。

那几日,她十分失落的模样,在他窗前趴一会儿便离开了。

冥夜顿了顿。

她不开心。

在瑶汐失落的不知道多少天,有一日,冥夜再次撞到了她。

唇恰巧撞到她额上。

她呆呆看着他,听他用清冷的嗓音说:

澹台烬抱歉

黎瑶汐没 没关系

蚌公主脸蛋通红跑出竹林,在清泉里滚了好几圈。

冥夜盘腿坐下,轻轻碰了碰自己冰冷的唇。

瑶汐用心照顾着他,并不知道冥夜五感在缓缓恢复。冥夜渐渐能听到声音,闻到竹子清香,看见朦胧的颜色。

所以她并不清楚,她上山去寻药以后,冥夜在某一个清晨,睁开眼睛,看见了寻来的天欢。

瑶汐用竹娄背着灵药回来的时候,小竹林已然空无一人。

她愣了许久,竹娄中一头小狼跟着探出头。

瑶汐里里外外跑了好几遍,连灵泉也去了,可是毫无气息。

小狼看着她跑,回来的路上,他就听这个姑娘一直念叨她家真君,可是到了地方,只看见茫然的少女,四处找寻。

后来她寻累了,坐在树下,小狼本以为她会哭,没想到她十分平静,把它抱出来。

黎瑶汐本来看你是只灵兽,想给仙君补补身体,算你运气好,给你治好了伤,你便回家吧。

她给他后腿包了个半点用都没有的结,拍拍他,让他离开。

他“嗷呜”一声,犹豫了下,跟在她身后。

她回头吓唬他

黎瑶汐别以为蚌不吃肉,我给你说,我超爱吃肉的。

瑶汐踹一脚旁边的竹子

黎瑶汐好吧,我确实不爱吃肉。

她在竹林等了三日,冥夜始终没有回来。

她抱着小狼站起来。

黎瑶汐他不会回来了,我该去漠河了。

她把灵草全部留给小狼,摸摸它的头

黎瑶汐神魔大战之后,到处都不安全,我听小地仙说,找个山洞藏着安全,你带着这些东西去找找看,得了机缘说不定还能化形。

小狼看她一眼,转头跑了。

瑶汐只身回了漠河,又一个十年到了,她得保证漠河的安全。

神魔大战如今快要结束。

听说魔神死了,而其余妖魔,也即将被封印到深渊,对于三界来说,是个好消息。

好在漠河不比仙境,神魔双方,谁也看不上,此次也得以幸免。

她现在灵力不比以前,紧赶慢赶到漠河,已是半月之后。

漠河被仙兵围了起来。

仙兵中有好几个熟面孔,瑶汐认出他们,是上清的仙兵。

漠河没有涨水,河上蔓延着一阵死气。

瑶汐愣了许久,跌跌撞撞冲进去。

旁人不认得萧凰仪,但上清的人,全都认识她,一犹豫,便没人拦。

瑶汐蹲下捡起一株死去的珊瑚。

这是漠河王宫里,自己小时候的玩具。她踉跄着步子往前,看见无数鱼虾的尸体。

直到……

她看见了一个巨大的蚌壳。

那蚌横在河岸,岁月在它浅金色的蚌壳上,刻下浅浅纹路,它曾经结实又漂亮,如今只剩下一具空壳。

瑶汐抱起它,却发现抱不住它。

她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抽泣着喊父王。

仙兵们面面相觑。

一个穿着战甲的女仙走出来,捂唇笑道:“瞧瞧,老妖怪死了,人间的小妖怪哭得多伤心。”

另一个同样装扮的女仙也笑道:“妖到底是妖,没有大是大非观。区区漠河,竟胆大包天,私藏魔物,死不足惜。”

“没有实力,还敢自封为王!”女仙抚摸着手中的白绫,“连天欢圣女的锦雾绫百招都接不住,枉这老妖怪修炼了数千年。”

瑶汐放下蚌壳,她木然地听着这些熟悉的声音,也不问他们为什么,纵身跳入漠河之中。

女仙嫌恶地说:“这么脏的水,她也敢跳,不愧是这种地方出来的。”

另一个道:“我们需要抓她吗?圣女没有交代过是否抓她?”

“抓住吧,好不容易圣女找到了真君,总不能让她捣乱。”

她们说着,却不愿自己下去,让仙兵下漠河找人。

瑶汐走在漠河河底,水波漾漾,她明白,漠河从此涨不涨水,都没什么关系了。

河王宫被毁,东西东倒西歪,她的宫殿坍塌,父王最喜欢的明珠,碎成几片。

她咳出一口血,木然向前,在自己宫殿废墟下挖掘,挖出一颗漂亮的白色珍珠。

她手指拂过,珍珠把河王宫被毁,父王被杀之前的景象,尽数呈现在眼前。

景象如流光,看完,她闭上眼。

河里的生灵,在河中大多不会流泪,分不清眼尾泛着磷光的,是泪水还是河水。

神魔大战中,众神牺牲,剩余仙人开始抓捕剩余的妖魔。

上清仙境也参与这次抓捕,他们来到漠河,见水汽浑浊,妖气弥散,便开始捉河中精怪。

蚌王怒而阻止。

仙兵们十分犹豫:“漠河到底是桑酒仙妃的家,还是去问问圣女,该如何处理。”

然而天欢只派了两个拿着她法器的女仙过来。

她们传达圣女的话:“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蚌王包庇妖孽,绝不姑息。”

瑶汐捡起珍珠,她想,她第一次这么恨一个人。

天欢她哪怕再问问,再问问也好。

再问问她便知道,这肮脏的漠河、冲天的妖气,全都是拜她和冥夜所赐。哥哥说得没错,自己就不该在百年前,救下这两个人。

她从来没有恨过冥夜,他喜欢天欢,她不怪他。他冷落她百年、他三年不曾记起她,竹林不告而别,从来都不是她恨他的理由。

然而今日,她恍惚想起十年前的夏天,她听见蝴蝶小妖们羡慕地说——

“冥夜真君用世上最美的云锦和薄雾,为圣女做了本命法器,可庇佑她邪魔不侵。多余的云锦,还为她做成了锦雾绫。”

他为天欢做了世上最好看的灵器。

那灵器,后来穿透了她最在意的人的身躯。

她在漠河捡到他,在漠河中爱上他,可是也在今日的漠河,开始恨天欢,连同恨他。

十年的守护,像个笑话。

无数河蚌死去,它们躯体中珍珠爆出,河底到处都是染血的珍珠。

瑶汐一粒粒捡起。

她要去杀了天欢。

想杀了天欢并不容易, 跳下弱水以后,瑶汐的身体早已孱弱不堪。

蚌王宫存留于世数千年,以前他们实力并不是很弱。

瑶汐捡起所有的珍珠, 往王宫里面走。

深海是美丽的蓝色, 眼前的蚌王宫, 却弥散着挥之不去的黑气。

她潜入江底,拨开江底的水草, 一块无字碑映入眼中。

瑶汐一把无字碑推倒,江底猛地一阵摇晃。她从地上爬起来, 恍若未决, 向下挖掘。

定水印, 安静地躺在坑底。

瑶汐捧起定水印。

小时候见到它时, 它发着幽幽的紫光。漠河水清澈,鱼虾游来游去,蚌王道:“桑佑、桑酒, 这是定水印,我们蚌族生来妖身, 因为有了这等神器,漠河才安稳昌盛,我们的修炼,也能更加顺利。”

有定水印, 漠河是干净的仙河, 但若没有定水印, 便是黑水翻滚的妖河。

瑶汐把定水印翻过来,原本完整的定水印, 中间空了一块。

它的神芯不见了。

瑶汐的眼泪掉落在定水印上, 神印发着黯淡的微光, 似乎在安慰她。

神器也觉察到了她冷,发出暖黄的光,照亮漆黑的海域。

这一幕却无疑是往蚌公主心上插刀子。神器没有责怪她,她却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百年前,漠河上空魔气翻滚,她亲眼看着白袍云纹的冥夜,护住身后的人间。

他保护的区域,也有身后的漠河。

蚌公主在浅水中悄悄探出眼睛,看见空中仙君衣袍翻滚,半步不让。

那时候魔神刚好醒来,无数大妖作乱,蚌公主整日担心妖魔会打到漠河来,然而那个白色的影子,自始至终护卫着漠河。

她不认识他,她仰起头一直看着他。

后来妖魔和他都走远了,她趴在清水里,蚌壳一张一张,晒着太阳。

过了几日,一个浅蓝衣衫的女子,踉跄跑至漠河,瑶汐不认得她,但她认出了女子身旁闭着眼睛的男子。

是保护他们的仙君。

女子嘴角在流血,感受到周围仙气波动,她眼睛一亮

叶冰裳此处是否有仙友?还请仙友救我二人性命。

那是蚌公主第一次见到天欢。

天欢一席浅蓝留仙裙,漂亮极了。

觉察到越来越浓重的魔气,蚌公主犹豫片刻,蚌壳一张,带着他二人,藏入漠河之中。

他们身上被下了追踪的印记,蚌公主把他们藏好,自己回身引开魔军。

她化作人形,在漠河中游得很快,魔军跟丢了以后,蚌公主立刻回去,没想到河底光芒大盛。

蚌公主一惊,连忙跑过去,却见定水印的神芯,没入沉睡中的冥夜身体中那一幕。

黎瑶汐不要

她跑到冥夜身边,却已经来不及。

瑶汐摇冥夜

黎瑶汐还给我,醒醒,把神芯还给我。

冥夜周身带着浅浅的白光,无知无觉,而天欢躺在地面,也陷入昏迷。

蚌公主万万想不到,天欢会带着冥夜走出藏身之地,来到无字碑旁。

冥夜体质特殊,竟阴差阳错吞噬了定水印的神芯。

蚌公主不知该怪谁。

冥夜不是故意吞噬神芯,知情的天欢圣女昏迷不醒。

她带他们回家,希望保护这个不眠不休为人间战斗了三月的仙君,没想到却害了蚌族。

失去神芯,漠河动荡,惊动了整个蚌王宫。

蚌王愤怒赶来,抬手便要杀了冥夜二人。她想起天上那个不肯后退半步的影子,第一次跪下求父王。

是她犯了错,她不该带着冥夜和天欢回家。

蚌公主生来便可净化水源,她忍住撕心裂肺的痛苦,剃去自己灵髓,让漠河安静下来。

整个漠河被白光弥散,桑佑又气又心痛。

即便这样,她的灵髓也只能保护漠河十年。

蚌公主蜷缩在蚌里,低声呢喃

黎瑶汐别杀他,他不是故意的,他一直在保护人间。

蚌王沉默许久,在桑佑都以为蚌王会杀了冥夜之时,他沉沉叹了口气。

神芯已经融入冥夜身体,杀了他都无济于事。

桑酒为了帮他赎罪,剃去灵髓,此生无缘大道。得了神芯的冥夜,今后倒是修炼顺遂,可能成神。

蚌王自然也看见过,冥夜为了漠河和身后的凡人,与大妖战斗那一幕。

蚌族不能杀冥夜,他们不能屠戮一名战士。

蚌王守着蚌壳中虚弱的女儿,忍住痛惜,冷冷说道:“你要救他可以,他来自上清,今后或许会成为神君,我要他以神君之力,护我漠河万年安然。上清有仙器舍利,每隔十年,你借舍利回来,平复河域,做得到的话,我会放了他们。”

蚌公主点点头。

蚌王摸摸她的头发,说:“去无字碑前跪着吧,直到他来迎娶你。”

她在无字碑前跪了许久,亲自把没了神芯的定水印埋入碑下。

河中鱼虾来找蚌公主,看见她跪下无字碑前,脸色苍白。

因为救人,她弄丢了定水印;

为了让冥夜仙君活下去,她没了灵髓,再无缘大道;

父亲胁迫冥夜娶她,她的夫君今后注定不会爱她;

她不能告诉冥夜一切,没办法告诉他这几日漠河死了多少生灵。大道艰难,只有不亏不欠的人,才能心胸坦荡走下去。

冥夜必须成神,才能万年守护漠河。

这一场爱情,从最初开始,她就是牺牲品。蚌王知道,桑酒自己也知道。

蚌王忍住心痛,把女儿推出去,期盼冥夜身边,有小公主一席之地。

他成了神,哪怕帮一把没有灵髓的小公主,偶尔替她清走浊气,都是好的。

然而他们蚌族算好一切,却没算到,冥夜冷心冷清,百年时间,半点儿也不爱蚌公主。

“大公无私”的天欢圣女,最后以漠河都是妖物为由,让仙兵屠戮了漠河。

为了救他和天欢,桑酒失去了灵髓,失去了身为蚌族公主的尊严,最后失去了家人和蚌王宫。

她趴在漠河里看他,那时便胆怯又真挚地喜欢他,但从来没有想过去他身边。

定水印神芯,把他们的命运了绑在一起。

倘若一开始便有人告诉她,救冥夜和天欢会万劫不复,她一定会任由他们死在漠河旁。

她恨透了自己,也恨透了他们。

瑶汐把沾了血的珍珠,一颗颗放进定水印神芯缺失的地方。

定水印吞没了所有本命珍珠。

一整条漠河,大半蚌族的珍珠,全部填入定水印中,黯淡的定水印发出强烈的白光,河水水波变得清澈又温柔。

瑶汐把定水印放进怀中,走出蚌王宫。

蚌王宫外面,站着惊疑不定的仙兵,他们早知漠河水浊,底下暗流涌动,可方才有一刻,河水分明变得无比清澈平和。

恍惚不过一瞬,他们看见了蚌公主。

仙兵要动手捉她。

黎瑶汐不必,我和你们回上清。漠河包庇妖物,我亲自向天欢圣女请罪。

两个仙子见到她,神色轻蔑。

回到上清时,她看向主殿方向。

薄雾轻拢,恍若仙境。

女仙讥笑道:“怎么,你还痴心妄想呢,百年时间,还不够你看清?比起天欢圣女,你什么都不是‘’。

黎瑶汐你说得对,我什么都不是。

可惜这个道理,她用了一百年才看清。

她曾经多么希望有一天,冥夜试着了解自己,如自己了解他般,去看看漠河,知道她的子民并不坏,但他讨厌“挟恩图报”逼他娶小蚌精的蚌族。

她盼冥夜会爱上他,这样即便他飞升,也会记得庇佑蚌族,可冥夜不爱她,她空守百年孤独。

她小心翼翼、用尽一切力量保护他,灵髓没了,蚌壳快碎了,到了最后,她在漠河下面抱着父王的尸骸哀泣,他高高在上,依旧守在天欢身边。

她捧着一颗真心来,到头来,她什么都不是。

她的蚌王宫、父王、游鱼和珊瑚,都粉碎在了肮脏的河水里。 瑶汐摸了摸怀里的定水印。

它紧挨着她的心。

可心中的真君死去,就死在今日,死在她的记忆里。

邬宫的烟云常年不散。

青衣中年男子笑着看向冥夜。

澹台烬恭喜师父归来,冥夜守护千年上清,不辱使命,今全数还予师父

天昊说:“冥夜,你做得很好,没有你便没有今日的上清。想我当年遇见你时,你还是一条小黑蛇,如今却已是威名赫赫的战神了。”

冥夜垂眸,无波无澜行了个礼。

天昊:“我入莽苍前,将天欢托付于你。可我听说,百年前天欢陷入沉睡,你娶了一个小蚌精,可有这么回事?”

冥夜顿了顿

澹台烬

天昊挥挥手:“你们既然没有结契,一个小蚌精而已,上不得台面,打发回凡间吧。天欢自幼与你感情好,别伤了她的心。”

冥夜皱眉,还不待他说话,瑶池迸发出一阵白光。

那白光虽是神器发出,却带着攻击毁灭的力量,瑶池水淹,转瞬便漫到殿前。

冥夜心中一沉,也顾不得和天昊多说:“弟子去看看。”

转瞬,他身影便消失在大殿之中。

冥夜出现在瑶池,一个女仙口吐鲜血,惊恐地看着他:“真君,真君救我,桑酒她疯了,她要杀了我们,还要杀了天欢圣女。”

冥夜冷着眉目踹开她,走进殿内。

整个瑶池被水淹了,仙婢四散而逃,天欢被抽了仙髓,胸口破了一个大洞,漂浮在水中。

粉白衣裙的姑娘,盘腿坐在水面上。

定水印漂浮在空中,冥夜抬手,轻而易举夺下定水印。怒道

澹台烬桑酒,你在做什么?

她睁开眼睛。

以往漂亮清澈的双眸,此刻泛着妖异的红色。

纵然没了定水印,她依旧固执地要杀了天欢。

冥夜一道玄光打在她肩膀,她闷哼一声,倒飞出去。

冥夜抱起瑶池水中的天欢,发现怀里人已经没了气息。他冷冷看向瑶汐。

澹台烬关起来,等我亲自审问!

被赶来的仙兵捉住,她从水波中爬起来,看见他焦急地抱着天欢消失在瑶池中。

她心想,来得可真快啊。

可惜,天欢已经死了,他再心痛也没有用。

她目光空洞躺在瑶池中。

定水印被强行开启,用一次就废了,但是杀了天欢,便无比值得。天欢死前,瞪大眼睛不甘地看着她。

瑶汐想,原来圣女也会害怕死亡。

和他们人间的小精怪没有差别,谁又会比谁高贵呢?瑶汐任由自己沉下瑶池。还好,现在的她不怕。

她被人铐起来,关进上清的地牢。

瑶汐从没想过,上清也会有这样的地方。水滴答声不绝于耳,周围漆黑安静。这里不分日夜,瑶汐也不知道她被关了多久。

有人走进地牢。

她抱住膝盖,安安静静看着他。

澹台烬天欢醒了,但她失去了灵髓。

瑶汐起先不太开心,听到最后,咧嘴一笑。

冥夜往前走了两步,瑶汐嗓音沙哑道

黎瑶汐你别过来!

澹台烬我现在放你出去,你向天欢道歉。我知道神魔大战之后,你被邪气入侵,不是故意要杀她。

瑶汐笑了一下。

他沉默地过来,想抱起她。

然而还没碰到她,小蚌精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黎瑶汐冥夜,你清醒了吗?我是故意要杀她。可惜,我没什么能力,没来得及毁了她的魂魄。

他捏住她手腕,一字一句固执地冷冷道

澹台烬不,是邪魔入体,你是被控制的。

拥她入怀,他才发现,她那样轻。昔日柔软的身体,此刻瘦得几乎只剩下骨头。

仿佛阳光一晒,都能将她化去。

冥夜情不自禁将她抱紧一分。

在她耳边低声重复

澹台烬记住,你不是故意想杀天欢,道个歉,就不会有事。

她笑开,笑声越来越大,他的脸色却逐渐苍白。

冥夜抱着桑酒, 站在黑暗之中。

他突然不敢抱她走到阳光下,不想看见她的此刻的目光。

最后冥夜还是一个人走出了地牢,他明白, 桑酒不会道歉。

仙婢见他脸色苍白, 惴惴不安地看着他,说道:“真君, 天欢圣女在哭。”

澹台烬知道了

他迈步走向天昊宫里。

还未靠近, 果然听见一阵痛苦的低泣声。

神有神髓,仙有灵髓, 妖魔有魔根。

毁了灵根, 不亚于剔骨之痛,天欢活过来, 天昊这几日一直用镇痛的药将养着, 依旧不能缓解天欢的痛苦。

她一旦醒来, 便痛得哭泣不止。

冥夜一走进去, 天欢拽住他的袖子,低泣道

叶冰裳冥夜, 我好疼,我好疼啊。

天昊愤怒地说:“那蚌精敢伤天欢, 害得天欢如此痛苦, 我要她魂飞魄散,偿我女儿今日之苦。”

冥夜冷声道

澹台烬我不允

天昊说:“你竟然还护着那蚌精!难不成你也觉得天欢有错, 她奉令清缴妖魔, 有何不对。这几日你自己也去看过,漠河妖气横生,天欢并未冤枉蚌族。”

澹台烬师父, 我说过了,桑酒邪魔入体, 才会被控制伤了天欢。天欢既然已经醒来, 便不要再追究此事。

澹台烬蚌族居于漠河,数千年来从未害人。

天昊冷笑道:“你是要包庇蚌精到底了?天欢失去了灵髓,要我放过蚌精,绝无可能!除非,把那蚌精的灵髓换给天欢。”

澹台烬天欢失去灵髓,不知弟子的灵髓,够不够赔?

天昊一愣。

冥夜的灵髓,那是多少人都肖想的东西!

澹台烬我把灵髓给天欢,这件事当作没有发生过。上清自此还给师父,恩情也一并还给师父。天昊尊者,三界诛杀令只有一枚,你还是别浪费在小蚌精身上比较好。

说罢,他便要动手抽灵髓。

天欢死死拽住他的袖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叶冰裳冥夜,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竟然为了那个蚌精……

澹台烬百年前,她就已经是我的仙妃,我的妻子。

天欢惨然一笑

叶冰裳到如今,我不得不告诉你真相。蚌族早在百年前,就和妖魔勾结。你说桑酒被妖魔控制,旁人不信,我倒是信的,只不过不是控制,她是心甘情愿为妖魔做一切。

冥夜冷冷看着她。

叶冰裳你道她为何明明看见了你留下的消息,却不愿在竹林中等你。因为她那时,和一只狼妖在一起。魔神手下大将,少睢你想必认得,你若去查,便知道,那几日桑酒都和少雎在一起。

天欢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叶冰裳冥夜,你还不明白吗?桑酒不爱你了,她和少雎厮混那么久,整个漠河都带着妖气。你又何必为了她,弃上清于不顾呢!

冥夜拳头握紧,死死抿唇,他的目光向来冷清,此刻却前所未有犀利起来。

澹台烬住嘴

叶冰裳就连你也不知道,漠河妖气从何而来,魔神一死,除了少雎,谁还会有这么浓重的妖气?你不懂女子的心,你冷落桑酒百年,纵然她从前再喜欢你,可是如今除了恨,还能剩下什么。

冥夜指尖苍白。

他在竹林留下暗语,让桑酒等他七日,可他第七日回去找她,却没有找到桑酒。反倒看见林中弥散着浓烈妖气……

桑酒从前见到他便欢喜,可如今,她连他靠近都不愿意。

澹台烬我不信,天欢圣女既然不愿意要我灵髓,我自会想办法补偿你。你们若真不肯放过桑酒,我也无法时时刻刻阻拦,但希望天昊尊者明白,冥夜千年来,也不是白白做这个真君。

话音刚落,仙兵匆匆来报——

“真君,地牢中的蚌精不见了!”

此话一出,冥夜脸色大变。

他眸中冰冷,几乎下一瞬,就出现在了地牢中。

果真如仙兵所说,地牢空空如也。

空中弥散着一股很浅的妖气,那么熟悉,暴怒和恐慌几乎让他失去理智,眨眼间,他循着妖气追到百里之外。

瑶汐蜷缩在巨大狼妖的背上。

李青远累了就睡一觉,我不会让他们杀了你。

黎瑶汐我不怕他们杀了我

李青远我进入上清,定瞒不过冥夜,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追上来。我来此并非毫无胜算,你别怕,我定能带你离开,只不过,如今妖魔境况不太好,接下来你跟着我恐怕得受点罪了。

黎瑶汐你为什么要救我?

李青远你救了我。

瑶汐凄凉笑道

黎瑶汐我也救了别人,可他们害死了父王。

李青远桑酒,善良无罪。

瑶汐睁着血红的眸子,看着天空喃喃问他

黎瑶汐我现在成妖了吗?

少雎温柔地笑着说

李青远你是仙

瑶汐眼泪顺着眼角,无声滑落到少雎背上。她仓皇去擦。

黎瑶汐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他带着她跑过金色的田野,瑶汐才发现,人间已经十月,是秋天了。

如少雎所说,他们并没有走出多远,墨发白衣的仙君,便手握仙器,在前方等着他们。

少雎把瑶汐放下来。

瑶汐看着面前的男子,她以为冥夜会生气,毕竟三界谁人不知,冥夜真君最重规矩,他道心稳固,眼里容不下妖孽。

她也做好了今日死在这里的打算。

瑶汐明明知道,少雎带自己走不远,她还是爬上了他的背。

这约莫是她这辈子最自私的一回。

她心想,死在美丽的人间,总比死在阴暗的地牢好。她已经准备好了面对冥夜的怒火,然而面前神色清冷的仙君,仿佛没有看见少雎的存在,努力扯了一个笑容,对她伸出手。

澹台烬过来

澹台烬桑酒,我知道是他胁迫你,你和我回去,我不会为难他。

百年来,瑶汐从未见冥夜对自己笑过。

最多的时候,他总是冷着眉眼,斥责她没有半点儿规矩。

倘若是以前,她在梦里都盼着今日这一幕,白衣仙君朝她伸出手,带她回上清。

可今日,瑶汐用红色的瞳看着他

黎瑶汐冥夜仙君,我是个妖精,不是你定的规矩吗?妖精不能去上清。

澹台烬你不是,变成妖瞳,并不意味着成了妖,被人控制也会出现妖瞳。你不想去上清,那就不去上清。

黎瑶汐我杀了人,天欢、还有几个叫不出名字的仙子。

冥夜依旧十分冷静,他笃定地说

澹台烬他们不会死

只要魂魄不散,他就能救回他们。她也不会有业障,她能做回蚌族小公主,继续修仙,只要她同他回去。

黎瑶汐你真是疯了,冥夜。

他固执地看着她。

瑶汐把手放进他掌心,冥夜愣住,欢喜之色才出现在眼底,她轻声问

黎瑶汐我和你回去,你能杀了天欢吗?

瑶汐感觉握住自己那只手僵住。

黎瑶汐杀了她,碾碎她的魂魄,让她永世不得超生。还有那几个仙子,我听说仙子的肉身化作齑粉,沉入河中,能保证河水百年清澈。冥夜,你能杀几个?

她看着他慢慢白了脸色,想抽回自己的手。

冥夜却不肯放手,他倏地收紧手指,下一刻,一道冷光打在他手上,他闷哼一声,手指反而更紧。

少雎从一头巨狼化作人形,担忧地看着瑶汐。

黎瑶汐放开我吧,冥夜,一百年了,就当我欠你和天欢的,我一个妖怪,不该肖想仙境主人。我们蚌族挟恩图报还愚蠢,明明高攀不起你们,偏往你们身边凑。你看,我如今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来碍你的眼。

冥夜心里痛意难挡。

他很想说,不是这样的,是他生生错过了百年。

黎瑶汐最初就是我错了,我不该遇见你,不该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一切,如今漠河水淹,蚌族身死,仙君就当高抬贵手,念在蚌族桑酒当年年少无知,要么放过我,要么杀了我。

冥夜脸色苍白

瑶汐看向少雎

黎瑶汐我们走吧

少雎点头,他们没走出多远,瑶汐听见身后低哑的嗓音

澹台烬所以,你后悔了,爱上他了?

他问得艰难,似乎她回答是,比在他心上剜刀子还难受。

瑶汐没有回头

黎瑶汐冥夜,爱谁不比爱你好呢?

她的珍珠和眼泪,爱情与天真,尽数葬在了这一百年。可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大到她心中只剩下悲哀。

瑶汐没有回头,也看不见冥夜踉踉跄跄追上来,依旧想留下她。

他握不住三叉戟,碰不到她的衣摆。

邪魔不惧的仙君,却害怕她回头,更怕她不回头。

他没法放她走,也没办法杀了她。

他跟了许久,看狼妖带她跑过人间秋天的田野,跑过山花烂漫的草地,跑过人间干净的瀑布和小溪。

他们越走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他一个人站在原地,拦住他的,并不是那只狼妖,也不是她说,冥夜,爱谁不比爱你好呢。

而是她被妥帖放在溪水中,难得露出的那个笑容,让他止住了脚步。

他不敢上前,第一次真切明白,桑酒不爱他了。

冥夜没有回到上清。

他回到了那个荒芜的小竹林,不知道哪一天,小地仙搬回来了。他战战兢兢看着冥夜:“真、真君。”

冥夜颔首。

以前看不见,如今闭上眼,都觉得处处熟悉。

他待了一会儿,觉得待不下去,便离开了。

小地仙安顿好蘑菇和蝴蝶精,嘟囔道:“真是奇怪的人。”

对于冥夜来说,一段感情,并不能占据他的一生。从灵识开启之处,每一个妖精的梦想,是成神。

他们躲过天地法则的无情,渐渐能够点石成金,凝水成冰,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半途而废。

冥夜的修炼,比所有人都孤单。

他功德加身,天道都钟爱他。

这时候,他已经快要成神。他单独开辟了洞府,没日没夜修炼。

蛟化龙,只差一步。

世上还剩下的神何其少,他若真成了神,便是百废待兴后的希望。

冥夜的洞府上方,常常能听见传说中的龙吟。

天昊前来拜访,他说:“天欢没了灵髓,今后修炼大道无比艰难。我答应你不发三界诛杀令,你若真的成神,便护佑天欢。”

冥夜可有可无地点头,收下三界诛杀令。天昊艳羡地看着他额间若隐若现的神纹,没有多说,离开了。

所有人都以为,冥夜快要成神,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额间神纹日益黯淡。

蛟只有两爪,他化出原型,却有八爪。

他的道,开始离开他。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试着去追踪蚌公主的行踪。

他派出去的纸鹤扑闪着翅膀,回来说:“她和狼妖在不化之巅,找新生石。”

冥夜平静点点头。

“新生石”,常常是为了要出生的小妖准备,他沉默许久,额间神纹愈发黯淡。

冥夜忘记自己活了多少年,也没人告诉他,为什么身体会出现这样的变化。

他把自己洞府中的新生石,系在纸鹤身上,纸鹤要飞走时,他又冷冷地捉住它。

那一刻,他第一次生出要杀了狼妖的想法。

纸鹤惶恐地看着他额间神纹变黑,他低眸。

澹台烬抱歉

神纹重新变回圣洁的白色。

新生石到底没让纸鹤带出去。

开春的时候,他恍然想起,桑酒已经离开他第三个年头,他的纸鹤飞回来,叽叽喳喳说——

“蚌公主过得不错。”

“她没有像仙君你期盼的那样不开心。”

“仙君,仙君,你没办法去接她。”

“他们找到了好多新生石。”

他抬手,毁去纸鹤,空中一瞬安静下来。

他心里却安静不下来。

这两年,天欢来过两次,他从不见她。

纸屑碎在空中,最后一只笨拙地搬来一小块蜜糖。不知道纸鹤去哪里偷的,都快被蛰成筛子了。

他抬起手,看了它许久,把它放走了。

纸鹤越飞越远,最后也离开了他。冥夜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他功德加身,按理早该飞升渡劫,然而上空安安静静,劫雷并不降临,他便明白,他的劫不在此处。

他知道,他或许永远都无法飞升。

他踏出洞府,有几分恨蚌公主,恨到想去寻她。问问为什么说不爱便不爱了。

仙的生命太漫长,桑酒的出现,对他来说,短得像昙花。

不过一个小姑娘的爱情,他心想。多么短暂而廉价,因为一只狼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

瑶汐身边水声滴答, 每一个缸中养着许多小河蚌。

她精心培育它们,勤勤恳恳换水,天气好时, 给每一只蚌擦擦蚌壳, 带它们出去晒晒太阳。

河蚌嘴巴一张一张,没有开启神智。她收集了三年残魂,让当年没有消失的残魂, 全部都有了寄居之地。

失去定水印,没有神的庇佑, 蚌族很难恢复到过去。

这几年, 她跟着少雎踏遍山川, 依旧找不到让父王复活的办法, 蚌王的灵魂散去,无法追寻。蚌族少主桑佑失踪,杳无音信。新培育的河蚌们懵懵懂懂, 都还是没有开化的妖精。

瑶汐看着它们,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人还有希望, 那就总是好的。

闲暇时她会出去寻找山清水秀的地方, 一点点净化水质。失去灵髓, 她的灵力永远停留在百年前,无法长进半步。

天下鲜少有人知道,蚌公主出生时也是个天才。她出生便有净化河流的能力, 她努力了三年, 总算暂时清理干净一条河流。

她看着天边的晚霞,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昨日妖怪们又在劝少雎娶妻, 开枝散叶。

她从迁西河赶回来, 恰好看见那一幕。妖族大能几乎都被抓紧荒渊, 如果不趁早繁衍后代,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灭族了。

妖比人还要害怕孤独,他们留存于世百年乃至千年,最怕世间连自己来过的证据都没有。

少雎笑得温和,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大家都知道少雎在等什么,瑶汐也知道。所以她该离开了,她用一百多年的时间,死心塌地爱一个人,早已一无所有。

瑶汐把幼蚌装进乾坤袋中,去与少雎辞行。

少雎在练兵,闻言顿了顿。

李青远你要离开了?

黎瑶汐是啊,叨扰了你这么些年,真是不好意思。

她摸出几颗粉珍珠,递给少雎

黎瑶汐这是我闲暇时养的,磨碎可以缓解疼痛。

神魔大战结束,少雎的境况不好,他是妖,需要躲躲藏藏生活,他的部下也常常受伤。

蚌公主过去怕疼,鲜少养珍珠,在冥夜身边时,百年方养出一颗。

她离开冥夜后,日日夜夜养珠,不再怕疼,三年就用鲜血养出好几颗血珍珠。

李青远你若想找天欢报仇,不必急在此刻。他们有上清仙境作为后盾,我们现在不是对手。

黎瑶汐不会了,少雎。我早就想明白,不会去找天欢了。蚌族百废待兴,我只想带着族人重新生活,我和你游历迁西时,看见那里有一处河流,水比漠河清澈,虽然灵气不充沛,但慢慢修炼,蚌族总能重新化作人形。父王若是还在,也希望我领着族人们重新开始。

少雎动了动唇,发现自己没有阻止她离开的理由。

他沉默着,一路送她到不化之巅下面。

少雎看着蚌公主回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她用力朝他挥挥手

黎瑶汐少雎,你回去吧!我不再沉浸于过去,以后会好好生活。

少雎笑了笑,说好。

黎瑶汐或许有一日,你看见某个溪流中的小河蚌,他们是我的族人呢。

少雎垂下眼睛,依旧说好。

瑶汐叹了口气

黎瑶汐少雎,我要去重新开始生活了,你也要好好的。

于是,少雎看着蚌公主步伐轻盈,她迎着晚霞,一步步离开不化之巅。

她眼中充满快活和希望,那么口中的迁西河,一定是个好地方。

三年前,蚌公主蜷缩在他背上

我不要死,我要活着,他们都还活着,我凭什么去死呢?我要蚌族依旧绵延万年,我要他们付出代价,我要好好生活。

少雎目送她走远。

他没有追上去,也没有说过多道别的话语。连他自己都说不准,什么时候他或许也被抓进荒渊,没有未来。

桑酒能放下过去,带着族人离开,总是好的。

如他所说,若干年后再重逢,兴许会有一堆生机勃勃的小河蚌,晒着太阳在水中吐泡泡。

公主长大,远离了过往的伤痛,成了女王。

瑶汐来到迁西河,把小河蚌们都放了下去。水流和缓,清澈见底,众河蚌适应了一下,挪动斧足缓缓游远。

瑶汐心满意足看着他们,等他们游远,她也跳下去,化作一只蚌壳粉白的蚌。

她在浅浅的河流中晒着太阳,闭上眼睛修炼。

她已经不是河中小仙子,道心七零八碎,早已半妖化。可她的内心,几年来从未这般平静。

如果可以,她宁愿成为一个没有灵智的河蚌,就这样生活。她宁愿自己没有爱过任何人,日出的时候,跑出来修炼,像以前一样,看看天空。

只是永远不要再看见为他们而战的仙君了。

这段日子,罕见平和。

她每日清点一遍游远的小河蚌,轻轻把他们捉回来,不厌其烦巡逻着迁西河。祖祖辈辈便是这样,一代代传承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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