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那个官儿三年任满,回京述职。顺启帝将其夸奖一番,便又放回去再连任三年。
这官位虽品级不高,却也真真是个肥缺。
当然,顺启帝也非那昏君,你将我的宝贝女儿哄高兴了,那官位你便安生坐着。这怎么可能?
那官儿也却有实才,且官声与口碑也还不错。
之于仕途,古今皆同。才能是必须的,却也不可只埋头苦干。唱作俱佳也并非只适用于戏子。
该钻营便要钻营,只不要太过,过了,便要踏上那邪路,距掉脑袋不远已。
星月口中的“八姐”便是当初杨婕妤所出的八公主,只比星月大了半年,却娘不疼爹不爱。
还是沾了星月周岁诞的光,方让顺启帝记起还有这么个女儿。赐了个闺名“璟鸢”。
璟鸢,璟鸢,鸢乃清明时节放晦气之物,这得多招了皇帝的厌弃,才想将女儿变了风筝,当晦气放走啊!
星月初见璟鸢便是在她的抓周宴上,那瘦瘦小小的一团人儿,被奶嬷嬷抱在怀中,一双眼睛如受了惊吓的小鹿般,流露着惊惧。
丁点无有那皇家公主应有的骄娇二气。面上形容似随时准备受气一般。
宫里便是这般,无宠的龙子凤女还不如宠妃身边的管事奴才。
更何况如璟鸢这般被皇帝爹遗忘于九重天外的女儿,只要有饭吃,有衣穿,能活着便好,就不要想着那些惯会捧高踩低的奴才能低眉顺眼的伺候了。
星月想到了前世的自己,同样皆是爹不疼娘不爱,而上一世的自己还比璟鸢强一些,她还有个把自己当亲孙女疼的爷爷。
动了恻隐之心。
因着年纪相仿,星月便经常使了宫人带着自己去找璟鸢玩耍。
顾忌着自己的身份,想必那些势利眼的奴才会收敛许多,璟鸢的日子也不至于太难过。
这积年累月下来,璟鸢的日子好过了,性情也不再如受惊的兔子一般。虽没有五岁孩童的活泼跳脱,却也安静恬淡。
时日长了,星月的心态也自当初的怜悯转为了喜欢。
大抵吃苦的孩子都早慧,璟鸢是个会心疼人的小姑娘,比之她那个不靠谱的杨婕妤亲娘强上了不止一星半点。
故而,星月不论得了什么好物件,都会想着与化鸢送去一些。
打发了胭脂去送东西。
星月自箱笼中拿出几只憨态可掬,极为生动的粉彩瓷猫把玩了会子,便令白芷小心摆放到多宝阁上。
星月爱猫。
故,摘星阁内,跋步床帐上绣的是小猫扑蝶,饮水的茶壶是掐丝珐琅的招财猫样,案头镇纸更是一只团卧熟睡的紫檀小猫。便是那平日里用的锦帕、荷包也皆绣有猫。
打量着箱笼中的物品,星月琢磨要不要也给别的姐姐送过去一个两个的,意思一下?
却也只是沉吟一下便放弃了如此念头。
这些小物件,自己当宝贝,人家可不一定稀罕。
且,自己此时也不过是个不足五岁的小丫头,思虑过于周全反到不妙。
遂,命珍珠、白芷几人将这些好生收起来。
“小主子不给另几位公主也送几件子过去吗?这只送了八公主不好吧”
星月这四个大丫鬟中,素瓷是个心思细腻、思虑周全的。
“不送!”星月略噘了噘嘴,显出五岁小女儿的娇态,“她们又不稀罕!”大有,她又不与我相好,我为甚要将这些哥哥们特特从宫外得来给自己的物件送与她们。
顺启帝共有九女,星月最小,也最得帝心。和静公主比星月长了十九岁,和婉公主较和静公主小了两岁,均已出嫁。和嘉公主如今十四,已定了婆家,待及笄了便嫁。四公主十二,五公主与四公主只差俩月。六公主十一岁,七公主十岁。然后便是八公主璟鸢,大了星月半岁。
许是年纪差得略多,又许是因着星月得宠,心中不喜。反正便是与星月不常相处,只每日里给太后、皇后请安时见上一见。
故,星月只与八公主璟鸢香亲。
素瓷轻笑:“您说不送咱就不送,您可莫要着恼,那样奴婢罪过可就大了,待璎珞姑姑回来又要罚奴婢打络子了。”
素瓷心思通透,却对那女红一事独缺了些子天分,于绣活之上还能将就,打个络子却能生生系出无数个死疙瘩来。
“我方说了一句,你就编排出这一箩筐来回我。”星月对着素瓷纵了纵珑鼻,“不用等璎珞姑姑了,今儿个这罚,你从本公主这里领吧!”
说罢,星月眨巴着慧黠的眸子,瞅着素瓷,珍珠后问珍珠等人:“你们说这回要如何罚她?”
“自是打络子最好!”白芷最是个爽利的性子。
“嗯,你家公主我也觉得打络子甚好!”星月故作严肃,板起粉雕玉琢般明丽的小脸。
“呜……公主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素瓷福身求饶,面上形容却无惧色。
原因无他。
这是她们主仆几个惯来的嬉笑。
“我这方出去一会子,又是哪个不省心的招惹了是非?”话音落,便听门帘子响动。
“是璎珞姑姑回来啦!”星月一双眸子晶亮的盯着门口,见璎珞姑姑进门,便要急忙自炕榻之上跳将下来。
这可吓坏了白芷几人,慌忙上前拦住,将她自榻上抱将下来。
“公主可莫要这般了,恐摔着!”
呃……星月低头瞅了瞅自己三块豆腐高的小身板,好吧,她还未至五岁。
故而点点头,随后一双晶亮眸子再次锁于璎珞姑姑身上。
“珍珠,请姑姑吃茶,暖暖身子!”天气已进冬月,园子里已是萧索之色。“姑姑可有将《金刚经》与皇奶奶送去?”
星月早慧,未及九个月开口说话,父皇、母后、祖母、皇兄皆说不太清,故而顺启帝命省去繁琐,只叫:爹、娘、奶奶、哥哥。至今已成习惯,便一直未曾改口。
“送到了,太后娘娘夸公主的字又进益了。”
璎珞姑姑接了茶盏轻压上一口,笑道。
无有再说别的?”
星月眨巴着略圆的凤眸,似有期待。
“有,太后娘娘说公主有孝心,那《金刚经》抄得甚得她喜欢……”
璎珞姑姑再笑。
“然后?”
星月追问。
“无有然后啦,太后娘娘嘱咐奴婢,天越加冷了,莫让小公主贪凉。”
“唔……”星月面上失望一闪,只瞬间又打起精神道:“皇奶奶可说近来又喜欢上何事?”
璎珞姑姑略微摇头,“未曾说道。”
星月正待失望,忽听得传话小太监道:“雁容嬷嬷来了!”
“快请!”星月得知太后身边来人,一下子便又来了精神。
“老奴请昭阳公主安。”
雁容嬷嬷是太后身边第一得意人,星月又有多一半时间是她抱着长大,故而几受了她半礼。
“嬷嬷快免礼,白芷与嬷嬷看座!珍珠将前儿个娘亲送来的大红袍沏来与嬷嬷吃。”清灵略带奶气的招呼完毕,星月那凝水的眸子便锁在了雁容嬷嬷捧进来的不大的竹篾箱笼上。
雁容嬷嬷谢了座,接过茶,与璎珞姑姑相视而笑。
而后将竹篾箱笼的盖子轻轻打开……
随着箱笼的打开,一只毛茸茸琥珀色的小脑袋自其中探了出来。
见了此物,星月立时来了精神,三步并两步来至跟前,将小东西抱入了怀中。
这是一只身量仅一根筷子长短的小猫。
星月爱猫,上辈子便是如此,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养,她就时常接济一下宿舍楼下的流浪猫。在星月的眼中,猫这物种,即使落魄的四处流浪,也从不曾丢弃骨子里生性便有的优雅。它们的那种随遇而安的慵懒,与韧性,是珑玥无比羡慕的。
深宫寂寞,嫔妃养宠物的不在少数,或鸟、或犬、或猫。
长春宫中的兰贵妃,年近四十却无子女承欢膝下,星月听老宫人背后碎语,兰贵妃当初在顺启帝潜邸时曾有过孕事,却在坐胎六个月时被人所害,便再无生子的可能了。故而养了一只大白猫,说是解闷也好,说是寄托也罢。
星月听了,不免心中一动,害人的是她的皇后娘?只一瞬间便又打消了此念头。那时她的皇后娘还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女儿,哪怕是自幼便被明家教导帝王心术,却也不会将手伸入太子东宫。再者,当初因着“无有嫡子之前不可有庶子,唯恐乱了纲常”的规矩,还是太子的顺启帝年近二十了还膝下无子无女。这放在大昭国可谓独一份儿了。还是沈皇后的祖父,宁老国公上折子,道:东宫不可无子!
而后,太子东宫的侧妃、庶妃、夫人、儒人、才免了避子汤。
说到这里,星月不由得心中暗挑大指。
这沈家是真真将帝王心术看了个透彻,也悟了个透彻。不争、不抢、不夺,却能让皇帝高高兴兴的委以重任,且不猜忌。
何人不贪权,又有何人不相巩固家族地位?
审时度势,以退为进,这手段沈家使得漂亮。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
佛语云:舍得——有舍方有得。
也正是如此,沈家也好,沈皇后也罢,方能在皇帝心中牢牢占着宠信。
再者,就是不论以上诸多原因,星月几年相处,也看得明白,自家的皇后娘是个骄傲的,下作、龌龊的手段,根本就不稀罕用。在后宫诸多女人中,大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味道。
即便如此,星月还是能感觉到自家皇后娘的落寞。
再聪慧的女人都怕动情。
这几年下来,星月看得明白,每每得知自家皇帝爹去了嫔妃处,皇后娘眼中便会有一闪而过的凄凉,虽掩饰得极快,却也被珑玥扑捉到。
这便是后宫女人,星月暗自叹息……
因着猫的关系,她时不常的便往长春宫跑,许是越上了年纪便对孩子就越发的渴望,兰贵妃对星月极好。
那种好,并非曲意逢迎,而是发自内心。
宫内的园子中,时常可见星月三块豆腐高的小身板儿,吃力的抱着一只极为肥胖的大白猫玩耍。
样子十分的可人。
一日,太后娘家侄媳妇进宫请安,说起有商队自西边带回那身量不足一尺,却不再生长的小猫,且性情温和,便是小孩子如何闹它,也不着恼。
太后娘娘疼小孙女,觉得若是得了那么一两只,陪着星月玩耍是极好的。便让侄媳妇去张罗。
这种小猫应是属于普通猫的变种,专门培育出来供贵族女子赏玩的,故而十分的娇气,跟着商队自波斯、大食一路颠簸进京,这种小猫能够成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太后娘娘的侄媳妇,好不容易以重金方寻到这么一只,便急急忙忙送进了宫来。
刚巧星月那时正在与太后解闷。瞅见这娇小的猫儿便不再舍得放手。
本就是为她特特寻来的,可是见着小妮子这爱不释手的模样,太后便生了那逗弄她的心思,瞅着她与自己歪缠。
星月更是恨不得长在了慈宁宫里,不走了。
说起来,星月都有些瞅不起自己,现如今这是怎么了,虽说是五岁孩童的壳子,可这芯儿里装的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啊!难不成这几年装稚童,就真的变成了稚童?
哎!这人啊就是不能娇惯,被娇惯得多了,心理年龄便会退化。难怪上一辈子听说,有那老公把媳妇儿当闺女宠的,明明都四十多岁的老女人了,心性还如同十来岁的样子。
星月与太后奶奶歪缠了十多日,每天里将她逗得如弥勒一般笑呵呵的。
太后是个长年吃斋礼佛的,星月这近一年来又刚好是提笔练字的时候,故而常常为太后抄写经文。
星月上辈子本是个无神论者,可经这一回投胎转世,对佛**回一事上也肃然起敬。左右都是要写,与其抄那起子寄情山水的诗文,何不为这一世里爱重自己的亲人祈福!
故而,每日里,星月总花上多半个时辰,焚香,虔诚的抄写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