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07】

姜明问：“哪里错了？”

“数量。”苏雪衣道，“你们追查三起凶杀案，乃至检测到流云巷的魔气出现。自始至终，我们都以为，魔只有一个。”

姜明：“难道不是？”

胡继生道：“我们抓到的这只，跟我们之前一直想查的、造成三起命案的，根本不是同一只？”

苏雪衣点点头。

她在流云巷中感知到红药身上的魔气、追入风居，又在风居中遇到了同样带着魔气的张珏，两人又恰好相识，便下意识地认为这两股魔气的源头是相同的，其实大错特错。最后一个死亡的人是彩蝶，而那只真正引起三起命案的魔灵销声匿迹，恐怕是因为它已经被袁夫人，又或者说是被武安侯府控制起来了。

胡继生恍然大悟：“怪不得死亡时间没有规律，因为红药姑娘簪子里带的这只根本就不是我们要找的！”

姜明问：“可是怎么会有两只一模一样的簪子？”

苏雪衣：“因为它们本来就不是两只单独的簪子，而是一对。”

两人一愣。

苏雪衣却话锋一转，问道：“之前醉仙阁里说的书，有一个故事是关于鲛人族的，你们听了多少？”

胡继生老实道：“没怎么听。”

姜明：“我听了一点，好像是说……鲛人姑娘为了王子变成了泡沫？”

“不错，但这不是重点，”苏雪说，“说书人说，鲛人族中有一条族规，如果一个人类有恩于某个鲛人，那个鲛人就可以在能力和原则之内满足他一个愿望。”

两人同时注意到了“愿望”一词。刚才红药一通胡言乱语中，也提到了这两个字。

“我再问一个问题，”苏雪衣道，“知道圣物吗？”

胡继生说：“是十五年前镇压魔气所用的信物，出自当时的四大灵脉神兽妖族，分别是明珠泪、玉龙角、若木心和凤凰羽。”

苏雪衣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书背得不错。”

她随手找了张椅子坐下来，似乎又变成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托着腮问：“那你知道它们原本都是什么吗？”

两个少年面露难色。

其实也不能怪他们不知道。经十五年前一战，四大灵脉元气大伤，很大原因都是因为这四块“圣物”。它们每一件，对于四大灵脉的首领甚至全族而言，都是几乎能称得上是命脉的存在，又或是力量之源泉。事关灵族存亡，灵界皆保守秘密，因而知道真相的人类并不多。

胡继生试探着问：“会不会和字面上一样，就是眼泪、龙角、树心和羽毛？”

“只对了一半。”苏雪衣说，“‘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鲛人泣泪的传说确有其事，但明珠泪，并不只是区区一滴眼泪。”

姜明倒抽了一口冷气，猛地瞪大眼睛：“难道是……”

“是眼睛。”苏雪衣叹息道，“还愿其实并不是鲛人一族的规定，而是明珠泪的能力。”

身体上有残缺的魔灵会对自己生前缺失的部分抱有格外大的怨气和执念，鲛姬之灵魔化之后，一直利用着明珠泪，用“还愿”的方式引诱猎物许愿，以此吸收人的欲念并索去他们的眼睛。如果以此为基础，就可以往下推断：灵族的宫女实现了愿望，魔灵帮助她破坏了屏灵障，让她得到了帝王的宠爱；容华坊的老板娘实现了愿望，容华坊在洇华红极一时；文昌侯府的丫鬟实现了愿望，爬上了恋慕已久的少爷的床榻。

他们都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同时也都付出了过于昂贵的代价。

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但如此推理，一切都可以顺理成章地解释下去。

两个少年并不笨，很快想通其中关节。姜明问：“你是说，那魔灵是北海鲛姬？难道北海鲛姬……已经死了？”

“这倒未必。”胡继生道，“我曾翻阅古籍，书中提到，鲛人一族有魂体分离的秘术，能够离魂出窍，身体只像是睡着了一般，不会死去。”

书呆子这时候倒有了点作用。

姜明“哦”了一声，又若有所思地发问：“既然今天抓到的和之前犯案的是两个不同的魔灵，为什么它们没有同时作案，而是相差了整整两个多月？你说它们附在一对簪子上，那它们又怎么会分开呢？”

“问到点上了。”苏雪衣赞赏道，“记得张珏吗？”

“张公子？”姜明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对了，最后一个死者是文昌侯府的丫鬟彩蝶，而张珏是唯一一个与文昌侯府和流云巷都有关系的人！”

苏雪衣说：“对。按照三起案子的死亡顺序来看，这对桃花簪最先从皇宫流出，继而被倒卖、进入了容华坊，又卖给了张珏，但其中一只被彩蝶偷走或是误拿了，只剩下了另一只……”

“张公子出入流云巷，于是把这一只送给了红药？”姜明接着道，“可是不对啊，刚才她明明说她是拿了你的东西！这桃花簪难道是你的？”

苏雪衣：“可能是她吓得神志不清胡说的。”

另一边的胡继生不知何时掏出了自己的笔记本，用一支小巧玲珑的毛笔刷刷地往小本子上记东西。苏雪衣无奈道：“这些东西讲究的是变通，不用死记硬背的。”

胡继生点头称是，手上却依旧抄笔记抄得不亦乐乎。姜明化身成了十万个为什么，缠着苏雪衣问：“这两只魔灵为什么会附在一对一模一样的簪子上？难道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苏雪衣：“……这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万能的。”

姜明不信：“我觉得你知道得挺多的，不像是个普通的花魁，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苏雪衣似笑非笑地道：“你以为流云巷真的只是歌舞坊吗？”

她这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和当初入宫查棠梨轩时说“我可是流云巷的花魁”的语气一模一样，两个不知人世险恶的少年又一次信以为真，同时在内心脑补出了流云巷其实是家情报暗局、高手隐居处、杀手培育地之类的内容，并且对这一处表面上是烟花之地实际却暗藏玄机的乐坊肃然起敬。

其实姜明有一句话问的是对的。那只桃花簪，确实应该是张珏送给九娘的。

他们今日抓到的这只魔灵，其实早就杀过一次人了。

张珏身上的事本就疑点重重，譬如他为什么会流连流云巷，为什么会被关禁闭，为什么会突然大病一场……其实从袁夫人对九娘的态度上，苏雪衣就早有了猜测，只是有的疑点尚未解开，所以并未肯定。而现在所有的事情已经联系在一起，真相也就自然而然地浮出了水面。

他和九娘的确曾经认识。

不仅认识，甚至还有可能互相爱慕，私定了终身。那桃花赞应当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原本辗转到了张珏手中，其中一只却阴差阳错地被彩蝶拿走了。

即使身为流云巷的花魁，九娘也仍然只是一介平民女子，和侯府家的嫡长子可谓是完全的门不当户不对。因此文昌侯和袁夫人得知此事后大怒，将张珏软禁在了家中，禁止他再与九娘见面。也就是这时，得到其中一只发簪的彩蝶受魔灵蛊惑，许下了她的愿望，让张珏借酒消愁既而酒后失仪，陷入自责之中。

得知此事后，九娘万念俱灰。另一只魔灵恰是时候地出现，蛊惑她向自己许愿。

那日正是上个月的十五日，苏雪衣还没有在九娘身上活过来，只是听别人说，九娘当日并未出现在醉莲池，引得流云巷一片大乱。

而在人生的末端里，心存死志的九娘向魔灵许下了愿望。

具体如何苏雪衣并不知情，但按照张珏现在的样子来看，那个愿望多半是希望张珏从此会忘记自己，过上快乐的生活。

于是张珏在府中大病一场，醒来后果真失去了记忆，再也不记得关于九娘的任何。

而九娘虽死，却没有失去双眼，也恰好证明了作案的魔灵并不是同一个。

至于张珏为什么会觉得红药眼熟，多半是魔灵的功劳。红药想要取代九娘，不只是想取代花魁的地位，或许还想得到张珏——她们两个不仅仅是竞争对手，很可能还是情敌。

“真傻啊。”苏雪衣心道，“要是我的话，可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去死。”

然而她想到自己是如何死的，又觉得她们本质上其实没什么区别——至少她们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死。

“喂，喂？”姜明伸出手在她面前挥了挥，“你在发什么呆？”

苏雪衣拨开他的手道：“这魔灵不是寻常玩意，我建议你们现在就写封信把这件事告诉你们家大人。毕竟它们是一对，另一只还没找到呢。”

姜明醍醐灌顶：“对哦，我忘记了！”

说罢便从衣袋里掏出纸笔匆匆出门，准备找个开阔的地方召信鸽去了。胡继生刚要跟上他，却被苏雪衣喊住了：“等一等。”

胡继生：“姑娘，怎么了？”

苏雪衣慢悠悠地道：“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少年诧异地转头，隐约看见一道淡紫的微光从苏雪衣的眸中掠过，精神忽然就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在遥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一声空灵的笑意，银铃似的在半空中晃悠了一下，就让他痴迷了。

站在他面前的人开了口，声音柔柔婉婉，像云片糕化进了水里：“这东西，是谁给你的？”

她摊开的掌心里，安静地躺着一只被拆开了的锦囊，锦囊里的物什已经倒在手中。那是一枚散发着淡绿色荧光的碎片，状如翡翠，晶莹剔透。

方才在醉莲池上，是它挡住了魔灵的攻击。

能够与北海鲛姬的魔灵相抗衡的东西，这世上本就寥寥无几，只是因为它碎成了这般模样，灵力又极其微弱，苏雪衣最初才没有察觉。正是因为有了它，两个少年才会察觉到魔灵的动向；他们没有在苏雪衣和魔灵纠缠时立刻施以援手，正是因为他们知道有它在，魔灵必定奈何不了她分毫。

胡继生呆呆地答：“是我家大人的。”

苏雪衣：“你家大人……”

她忽然住了口，像是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似的，什么话也没有再问出来。

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既是需要保密身份的皇宫中人，又是声明显赫的伏魔师，如今世上这样的人本来就少，更何况他还有玉龙角。

她不知道这十多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让玉龙角碎成这样。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拥有玉龙角的人，这世上只会有一个。

那两个少年的主人，是风无痕。

前世杀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