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恩尽负，死生师友

长琪一醒来，便在璇玑宫七政殿的寝殿。

睁开眼睛，润玉的身影愈发清晰。见她醒来，他担心道：“不用害怕，是上神之誓的反噬，好生调理，放宽心，会好的。”

润玉替她掖了掖被角，可她却偏过头：“为什么要这样？她还没有鲤儿大，你就这么狠心，非要她……”

他的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你若不想见我，我现在便走。只是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她偏头不语，他又道：“是蓬羽。”

这没来由的话是什么？她依旧不语。

“旭凤的丹药里，缺的那味药，是蓬羽。只是你现在身子太弱，等你好了，再去。”

沉吟了几秒，他又说：“我派破军随身保护你。”

润玉走后不久，破军便来到了璇玑宫。二人也是千年的旧相识了，长琪便直接召了破军入内殿。

她想找人说说话，可眼下却似乎只有一个破军了。

“我来九重天，按天界历法算……一共一千九百二十四年。两千年，深恩尽负；两千年，死生师友。我这一辈子，侍奉两位君王：于先帝，临阵倒戈，是为佞臣；于陛下，更是负尽君恩，一次一次让他为难。紫薇门弟子，从拜师的那一刻起，便只有一志，要匡弼六界。世人皆道我辅佐陛下即位天帝，是为师门荣耀，却不知道，我是我师门中，最最贪恋荣华的那一个。”长琪自嘲笑笑，看向破军，“不然，照我之前的性子，我早走了，才不会赖在天界，做这个天后。”

破军只觉得那笑容凄凉，长琪周身的气质也变得冷淡疏离。或许，她本就是个冷淡疏离之人。

“臣与娘娘相识千年，你绝不是贪恋荣华富贵之人。”后半句，她用了“你”。

破军只感觉，她嫁给润玉，日子过得很苦。

她对于破军的话不置可否：“你说，若是我师尊还在，他又会如何看我？若是先帝和先天后还在，又会如何看我？”

“紫薇帝君若是还在，定会引你为傲。”天帝天后……他不知道。

“沅灏她自出生，就是我看着长大的，她虽然管我叫姐姐，可我许是将她当做女儿更多些。她是个很有志气的孩子，比我要强，是鸣岐养大的，性子也像她。才刚化形，不足百岁，便已熟读诸子百家，将将八百岁，便至上仙修为，千岁刚满，就做了大长侍……”

“这大长侍，她比我刚做的时候，要好上许多。人家说‘年少有为’，便是如此了吧。”

如果不看她脸上的泪，那表情活像个向他人显摆自家孩子的母亲。

“她的心性跟鸣岐如出一辙，可表现得却与鸣岐不同。鸣岐有铁腕，却也能八面玲珑。可她待下属，锋锐冰冷得像一柄出鞘的利刃，孤勇决绝令人生畏，但她若真心舒展笑颜，冰雪融尽，春风生于粉颊，实在明媚耀眼得令人不敢直视。旁人没见过她笑，便只以为她是孤介太甚，生性不爱笑的冷美人。”

破军见她难过，便说起了与她初见时的记忆。

“娘娘切莫妄自菲薄，臣刚上九重天，参加火神征兵时候。看哪个仙君仙子，都似巍巍雪山，高不可及，全都冷冰冰的，多半句的闲话也不说。见了娘娘，便觉得你和她们有些不同。”

她一直低着头，想着沅灏，眼泪流下也不擦，直往床单上掉。若是她抬起头，便能发觉破军说那些平平淡淡的话的时候，眼神中的情愫。

“如何不同？”她吸了口气，轻声问。

“那些人像雪山，当时的大长侍，像是冰溜子。她们是纯洁的白，可你是剔透的；她们是远不可及的，可你是近在眼前的。”可雪山千秋万载都在，冰溜子不过能留几日而已。

话说出口，破军便有些后悔。凡间有句话，我见众生皆草木，唯你是青山。可怎么到了长琪这里，这话倒是反过来了？

冰溜子是何意？

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冰溜子也会扎人，有锋芒。一如出使花界时候的她。

破军见她神色有些松动，又听到她邀他坐下。

破军不敢离着天后太近，便坐到了梳妆台旁：“可那时候，娘娘不嫌弃臣不会官话，又对臣多有照顾。大长侍当时，不笑的时候，像是冰溜子，可一笑，便是朝霞映雪，春风化雨。”

谁不爱被夸呢？这些话对于长琪也确实受用，她不由得一笑。

一如千年以前，朝霞映雪，春风化雨。

“我怎么听着，这冰溜子远远不如雪山呢？”她调侃着，就连沅灏逝去的悲痛也被折掉了两分。

闲待了几日，长琪的身体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带着蓬羽便去了魔界。

旭凤和穗禾应是一同住在魔尊府。长琪去过一次魔界，破军对魔界更是熟悉，魔尊府也自然认得。

魔尊府内的气氛有些微妙，长琪并不想多待，只打算把蓬羽留下便回去。

只是，到了魔尊府，第一个见到的人，不是穗禾，也不是旭凤，而是锦觅。

“天魔两界马上要打仗了，这都是因为那位好天帝，你不知道吗？现在还敢来，也不知道谁还能护着你。”

“天魔两界若是真有一战，这事也怪不得他，至少不能全怪他。你不要因为自己不愿意责怪旭凤，就去责怪别人。”

她忽然知道锦觅为何总是这样了。服用陨丹的人，服之灭情绝爱，吐之，则只剩下情爱。

“锦觅，你早先不懂情爱，这不是你的错。可是眼下，就别再在天魔两界本就不和谐的关系上，多添一把火了。”

长琪话音还未落，便听到锦觅的嘶吼。

“你们都说我不懂情爱，真的不懂情爱的人是那个冷血无情的天帝陛下才对！润玉他根本不配得到爱！是他……他骗我杀了凤凰！他骗我杀了我最爱的人！”

“他不是你说的那样。”长琪下意识为润玉解释，又下意识地住了口。

世人皆说，情爱是最最美妙的东西，可是长琪觉得不然，恩爱二字才是最好，你予我一份，我还你一份，你来我往，一辈子不久这么过去了？

或许润玉真的如锦觅所说，也不懂得爱，但他是配得到爱的。

即便润玉真的不懂得爱，她也愿意去好好爱他，生一个孩子，然后再去教那个孩子，要怎样爱他的父亲。

或许他们现在有些心结解不开，但她还是相信，他们是可以相扶到老的。

可另一面，他们中间夹着这么多条生命，又如何和好如初呢？

长琪朝着破军递了个眼神，破军当即便上前冷声道：“魔妃娘娘，天家之事，不可妄言。天后品行高洁，轮不到魔妃随意臧否。”

“你或许还不知道吧。”锦觅一双杏眼微眯看着破军，眼里闪过了一丝快活的嘲弄，“杀害我爹爹和临秀姨的凶手已经找到了，是穗禾。她被旭凤废去了修为，流放万窟山，现在，我是魔后，而不是什么魔妃。”

“你说什么？”长琪瞪大眼睛。

废去修为，流放到万窟山。

那岂不是随随便便哪个魑魅魍魉就能伤害穗禾？

好在知道地方，她不再多问，径直去了万窟山。

万窟山最多的就是山洞，四处石壁林立，又多有幽暗昏惑之处，她找穗禾，无异于大海捞针。

被润玉用血灵子救活之后，她的身体脱胎换骨，卜算之能削减了六七成，几乎与其他仙人没有分别，可是罗盘定位的学问还是会的。

她手一伸，手中金光一闪，便化出一古铜罗盘，将穗禾送她的翎羽置于罗盘之上，便可以循着方向找到穗禾。

破军虽然看不懂她的法术，但也相信长琪能有办法找到穗禾，跟随着罗盘七拐八拐，终于嗅到一股浓重的仙气，中间夹杂着两股魔气。

……还有让人无法忽视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