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什么?啊?”,太微反问,话中是不加掩饰的怒气,“打仗拼的也是兵力和内政,论兵力,我天界最强;论内政,我天界最乱!今日本座就算把他押送诛仙台,大义灭亲,也要正我天界法纪!”
或许是因为太微怒气太盛,长琪在隔壁将这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她身子一僵。
她知道,润玉不会做这样的事,单凭他和穗禾的关系,他就不会做这样的事。
不会是他。
但是此刻,她就连自己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都不知道。即便有官位,又能如何帮他呢?
奏折……
调粮……
“笔墨伺候。”她吩咐道。
沅灏为她铺好纸,又蘸了墨,将笔递到了她面前。
“不要用纸张,换奏折。”她又道。
沅灏面露疑色,却看不出那奏折上写了什么。
长琪在那张折子上施了法,字迹要过半个时辰才会显现。
她运笔写着,模仿者穗禾的字迹写调粮奏折,却听沅灏在不远处突然说了一句
——
“对不起……”
她疑惑,看向沅灏。
“夜神新丧,我和鸣岐姐姐送丧服的那次,对不起……”
她听沅灏这样解释,摸了摸沅灏的头,笑道:“你不说,我都快忘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再说,鸣岐是姐姐,我就不是了?”
“姐姐……我在飞鸾宫里看书,里面有句话,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娘娘以前那样风光,如今却没人来帮她,也是这个道理吗?”
长琪写字的笔一顿。
如果没有她,也许荼姚依然是天后,依然尊宠万千。
“不单是娘娘,就算是陛下……还有九重天、甚至上清天,也都会有这么一天的,是吗?”沅灏又问。
长琪大惊。沅灏只是半大孩子,却说出这样早慧的话来。
“树达招风……若是能抽身看清局势,自然是好。若是看不清,便只护好——”长琪说着,看向那写好的调粮奏折,“在意的人。”
她一直想找机会,去看看荼姚,却又一直没能找到时机。
现在,却是自顾不暇了。
沅灏遵从长琪吩咐,将那奏折带回了道玄仙府,又直奔穗禾的居所飞鸾宫。
沅灏离开不久,便见太微进了侧殿 。长琪急忙理了理衣冠,俯身拜下。
礼毕,太微坐于主位,打量着垂首立在一旁的她,缓缓道。
“玄机,虽然你在本座身边时日不长,嫁的也是本座嫡子,但本座终究还是舍不得的……紫薇门嫁娶之礼,与天界不尽相同。本座会择良辰吉时,邀紫薇帝君来九重天相商,定不会怠慢了你的师门。”
她的身边仿佛有两小人,两小恶魔,在她的耳畔叽叽喳喳。
“推掉这门婚事,推掉这门婚事,不然,你、穗禾、旭凤和润玉,没一个会快乐!”
“就这样吧,润玉娶了锦觅,你和穗禾共事一夫也没什么不好,一切都在慢慢尘埃落定。”
长琪精神涣散,加之穷奇瘟针的效力,额头上已经泛起了薄汗。
“陛下!陛下!小仙有事要禀!”门外响起一阵女声。这声音,长琪似曾相识。
仙侍传禀的话音还未落,那仙子便已进来,跪在她身侧不远处,她才想起——那是雀灵,穗禾的贴身侍女。
“不成体统!”太微危坐,眸光凛冽。
自从荼姚倒台,被押入毗娑牢狱,太微便不再压制自己的霸道铁腕。
从前,整个九重天都以为太微是个仁君……甚至有些姑息养奸,可此时太微的气势,却叫雀灵胆寒。
雀灵下跪,深吸几口气,才觉自己心跳没那么快了,却仍不敢抬头直视天颜:“小仙知错,可事关鸟族生死存亡,小仙哪怕拼了一死,也要禀报陛下!”
雀灵冲动了。穗禾和鸣岐的本意是利用这次的鸟族祸患重伤润玉,而非去伤害一个中立的长琪。
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
“何事?”太微眉头微蹙,明显不悦。
“小仙要状告玄机道人,扣押鸟族奏折,蒙蔽圣听!”
“证据呢?”太微的神色又凛了些许。
虽然是自己意料之内的,可长琪的冷汗还是下来了,正当她的脑袋昏沉时,便见一方砚台砸来。
那砚台砸在雀灵额角,血混着墨当时便淌了下来。
“证据……证据……”,雀灵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小仙……小仙也只是猜测。”
“猜测?仅凭猜测便擅闯九霄云殿,穗禾便是这样御下的吗?她从前便是这样替本座管理鸟族的吗?”,太微怒极,“黄巾力士何在?拖下去,斩!”
“臣请陛下收回成命!”,长琪跪在地上,连连磕了好几个头,“陛下……歹犯荼姚已然入毗娑牢狱,鸟族又刚刚平息动乱。此刻斩杀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婢,怕鸟族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又拿此时来做文章。雀灵一人死,不足惜,若因她一人,动摇鸟族民心,得不偿失。”
太微本就没有发怒,只是要用雀灵震慑鸟族,正天界法纪而已。毕竟九霄云殿可不是凡界的菜市场,不是说进就能进的。
太微看向长琪:“她说你扣押鸟族奏折,玄机以为此事如何解决?”
“臣请陛下召穗禾公主、燎原君、鸣岐仙子共审,搜查道玄仙府。若确是臣所为,愿依天条,押解毗娑牢狱,黥面,处九百鞭刑,无诏不得出;若臣冤枉,雀灵污蔑天官,又擅闯九霄云殿,致圣人惊,斩……”
太微接受了长琪的建议,却万万没有想到,搜查过道玄仙府后,捧在他眼前的,就是那鸟族奏报。
看着那封奏报,太微怒火中烧。他自认为看长琪,绝对没有看打眼,但自己这一次,却是实实在在被这个几千岁的小娃娃玩弄在股掌之中,太微想要杀掉她,却又忌惮着紫薇门的名声。
最后的结果,仍是斩杀雀灵;而长琪,押解毗娑牢狱,黥面,处九百鞭刑。
穗禾、鸣岐都知道,这事不可能是长琪做的。穗禾却也只当是雀灵意图陷害长琪,才闹到现在这个地步。毕竟长琪从前与雀灵有过口角,穗禾又知晓雀灵的秉性,是个记仇却有勇无谋的。
“好一个阳奉阴违的玄机道人!传本座法旨,玄机道人恃宠生娇,押解毗娑牢狱,黥面,处九百鞭刑。”
“臣冤枉,臣冤枉……”她重复着早已为自己编排好的戏码,被押入毗娑牢狱。
雀灵本就是隐雀的细作,加之穗禾以为是雀灵陷害长琪,更觉得雀灵是自食恶果,便只垂了垂眸,同燎原君一起出了九霄云殿。而鸣岐,则是被太微留了下来。
一番折腾,天界早已到了晚上,侧殿没有正殿那样巍峨,此刻更是烛影摇红,多了几分旖旎和浪漫。
太微牵住鸣岐的手,发觉她有些颤抖。
“不怕,不怕……”太微说着,拥了鸣岐入怀。第一次,她没有立刻推开他。
但最终,鸣岐还是轻颤着推开了太微。
第一次有人,看透她坚韧下的恐惧和脆弱,可她心里也知道,凡所女子动情,最后的结局非死即伤。
一如长琪。她怎么会看不出长琪是为了润玉特意筹谋的呢?
“我想去看看天后。”顺便看看长琪。
鸣岐声音细如蚊蚋,但她离着太微足够近,足以叫太微听清。
太微未语,只点了点头。
毗娑牢狱外,鸣岐久久伫立,才下定了决心进去。
鸣岐先径直去看了荼姚,毕竟她和太微说的,也是来看荼姚的。
荼姚已然是行销立骨,不复往日的风采。
一主一仆,面对着,静静立着,终究还是荼姚先打破了这份安静。
“没想到,本座落魄到这个地步,竟然是你这曾经背叛过本座的人来看。”荼姚冷笑着讥讽,她有她的骄傲,即便如此,她仍自称本座。
而鸣岐,也愿意全了荼姚这份脸面,直直地跪了下去,叩了个头。
“天后娘娘,臣与娘娘相识六千六百余载,追随娘娘五千年。绝无背叛娘娘之心,以前没有,今日没有,以后的千年、万年,也绝对不会有。”,话至此处,鸣岐深深吸了口气,将眼泪咽了回去,“臣,今日从这里出去,这一条命,便是为火神,荣登大宝,问鼎六界。”
语罢,鸣岐缓缓起身,继续道:“今日得见娘娘安好,臣也可放心离去,待到火神功成,必有娘娘该得的万千尊荣。娘娘千万保重身体,母凭子贵……指日可待!”
“鸣岐……”荼姚的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臣告退。”鸣岐一拜,退了出去。
长琪也在毗娑牢狱,鸣岐知道。但她也知道一个君王的多疑,打消了去看长琪的念头。
“长琪,我再帮你这最后一次,既是成全你,也是成全我自己……过了今晚,你我便是一辈子的敌人了。”她心中道。
此刻已然是深夜,润玉政事上春风得意,又恰逢居丧丁忧,自然没有去布星台上值。
璇玑宫内。
“大殿下,你我本该为敌,我亦是不该跪你。今日一跪,为的是曾与我共事一主四百年的长琪。夜神如今好不威风,掌着五方天将,一朝大仇得报,紫方云宫半数神仙沦为阶下囚!可是,夜神可曾想过长琪,她为了不做火神侧妃,玄机道人的尊荣不要了不说,自己散尽灵力,她都快把自己折磨死了!长琪夹在殿下和天后中间左右为难四百年,我看得清楚得很,她从来没害过殿下,如今又为了你命悬一线,殿下竟然连最后一面也不愿意见,要她生生含恨而终吗?”
润玉此刻双手紧握,鸣岐跪着在他面前,自是看得清楚,骨节都被他握得发白。
还需要,再添一把火。
“夜神殿下只知道长琪被陛下治罪,押入毗娑牢狱,可夜神殿下知道,是什么罪名吗?难不成真是‘恃宠生娇’?还是‘阳奉阴违’?都是九霄云殿那位的场面话罢了。明人不说暗话,长琪之所以下了毗娑牢狱,是因为她……动了公主殿下的折子。九霄云殿侍奉的臣子干了这种事,陛下没让她死一万次,已然是开恩了。不过,那奏折是如何没的,我想,夜神殿下,该不会心里没数吧?”
润玉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像是有什么炸开了一样,一时之间像是脱了力,却又好似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殿下在璇玑宫,想必没有听说。玄机道人被陛下处以黥面和九百鞭刑,她的身子又是那副样子,也不知能不能熬得住,更不知是因为什么……”
都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
这世间可还有谁,像他这般没用?生母死在他的眼前,他什么都做不了,他的母亲为了他筹谋几千年,死后成了个罪人。他的妻子,就因为他一句话,苦等几千年,却等来他和别人的婚约……
如此坚贞,却成了一个笑话。
他曾说过,只要有他在一日,便护着琪儿平安康乐一日。可他非但没做到,还让琪儿一次又一次因为他受伤,为了他连命都不要。
他已经失去母亲了,不能再失去琪儿!如果琪儿也没了,他在这世上,也就不会有家了。润玉此刻根本不想管自己有没有婚约在身,他只想把琪儿救出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来日方长,如果连眼下都守护不好,又哪里有什么来日方长?
润玉越过鸣岐,直接冲出了璇玑宫,直奔毗娑牢狱。
彼时,璇玑宫内,鸣岐仍旧跪在原处,估摸着润玉走了,才起身。
她一转身,便看到邝露,直直地盯着自己。鸣岐的眉毛微挑,径直走出璇玑宫,目不斜视,行至邝露身边时,却被邝露按住了肩膀。
鸣岐轻飘飘地拂去邝露的手,勾起一侧嘴角:“邝露仙子,敢问有何见教?”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璇玑宫的邝露,太巳仙人的掌珠,鸣岐也是知道的。
“不敢当。”邝露眼神充满了探究,她想不明白,鸣岐既然是火神一党,为何不愿意嫁给火神,但若不是火神一党,又为何做这样的事情。
“论谋略,论铁腕,邝露比不上鸣岐仙子。邝露敢问仙子,就只知道,鸟族奏折这一笔糊涂账吗?”
鸣岐眼睛微眯,心中已然有了见解:原来只是个想空手套白狼的傻子。
邝露确实什么都不知道,问出这句话,确实是想要套鸣岐的话。鸣岐这一招祸水东引,是阳谋,她以为鸣岐会对她说什么,却没想到,鸣岐只说了两个字。
“告辞。”鸣岐不想和邝露多说,邝露这样的,做她的对手,还不配。
邝露这样想着,看着鸣岐离去的背影,虽然她想不到,鸣岐的下一步要做什么。但她知道,鸣岐绝不会什么都不做。
鸣岐一定还有后手!
邝露心中有事,站在那里良久,忽见润玉抱着长琪回来,立马迎上去:“殿下如此做,连遮掩都来不及,如何周全大计?”
“大计?我这大计不就是为了她吗?”润玉丝毫不敢耽误,直接将长琪抱进他的房间,为她渡灵力。水土二系本就不同,需要先耗费一部分灵力,将要输入长琪体内的灵力蒸干,才能保证水系灵力入体,对长琪没有伤害。即便如此,长琪没有内丹,渡进去的灵力也是十不存一。
“殿下……”邝露看着润玉给眼前女子耗损修为,心中隐痛,“殿下如此做,如何能应对鸟族那边的后招?”
润玉不语。
“殿下直接把玄机道人接回来,又如何跟水神交代?”
“如何交代?……退婚。”润玉牵着长琪的手,紧紧握着,生怕她的手冷掉。
不知道是因为损耗修为太累,亦或是心中难过,润玉垂下头,握着长琪柔夷的双手撑着额头,才能勉强坐直。
他只觉得她的手太瘦,多半是在毗娑牢狱折磨的。她只是肉体凡胎,如何受得了毗娑牢狱里的寒气?
“就这几日。”润玉说道。
他的意思,这几日便退婚。于大计,这是下下策,可于他的心,这却是唯一的选择。
外面天色既白,邝露眉头微皱,出了房间。
润玉看着长琪,她就静静地躺在那,刚刚被渡了灵力,脸色倒是红润,可那露出的半截手腕,却瘦的好似只剩下一张皮。
长琪的嘴巴微动,似是在说话。润玉立马俯身听着。
“哥哥……我怕……”
若是换了以前,润玉一定会安慰一句“别怕,哥哥在呢。”
可是现在,他没脸说出这话。
“对不起……哥哥以后就算拼了一死,也不会再让你受半点苦。琪儿,我一定会坐到天界最高的那个位置,倾六界之富,依照有莘周礼,聘你为后。琪儿想要的,哥哥都给你,再没有人,能让你受委屈。”润玉说着说着,不自觉流下泪来,“……只是,又要让琪儿等我,这次不会太久的,至多一年。琪儿再信我最后一次。”
记忆中,他只哭过两次,一次在娘亲死的时候,另一次就是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