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章 咫尺亦天涯

这一天海山正在卧房里与老李说话，忽然听风房那边动静大了起来，有人在怒吼，一听那声音之大，简直是穿云裂石，是震耳欲聋。便知是“黄毛”在发威了。众人都过去风房那边看热闹。海山也凑过去，原来是“黄毛”与“高乐高”刘辉为用热水发生争执，“高乐高”还没洗完，“黄毛”就来抢接热水，按监子里四哥定的规矩，热水是“吃上铺”的先用，下铺囚后用。这“黄毛”并未吃上铺，只是因为狠辣好斗，凶悍过人才被四哥收编为小弟，替他“管事”打人。别看他个子不高，却异常的悍恶有力，他竟然掐住了比自己高出一头的“高乐高”的脖子，抵在墙上。眼瞪得跟铃铛一样喝骂“娘卖逼，你想怎样！”“吃下铺”的要打“吃上铺”的，正是以“下”犯“上”，这也是头次见到。“高乐高”显然是心中怯了，连连说“让四哥评理。”四哥放下手里的牌过来:“黄毛你松手！”又骂了“高乐高”一句“你妈的洗个澡不知道快一点呀！”说完又进去打牌。“高乐高”愤慨之极又无可奈何。

　　当天晚上，“高乐高”坐到海山铺位边轻声对他说:“203没法呆了，交那么多钱还受气，这两天我跟洪哥讲调个监室。”海山对高乐高有些不舍，但他也赞成高乐高的想法，每个月家人为了他能过得好，交三千“上铺费”，还要不断地从干部那买两百八一条的香烟(市场价只是八十)，八十块一包的槟榔。花这么多钱，还被四哥，“黄毛”等人欺负，还不如换个地方。

　　有些事让你久盼而不至，有些事是说来就来，不给你任何的思想准备。第二天上午，“高乐高”到洪哥那里打电话，买槟榔。不一会，洪哥带他回监室，“高乐高”就开始收拾东西，他要调监了。他的东西比海山多太多，一个收纳箱都装不了，另外用了一只塑料桶装，被子都有两条，他说海山没有被子，天气越见冷了，就给了海山一条军绿被子。海山说:“给我了你也会冷，怎么办？”“高乐高”:“我家近，隔几天再送厚被来，你用吧。”海山没推辞了，因为没有被子，秋冬季是无法熬过去的。二人互相祝对方好运，然后，“高乐高”离开了203。

　　“高乐高”走后，海山好多事都不方便了。原来每隔三五天可以用“高乐高”的电动剃须刀剃一下胡子，现在也不可能了。胡子只有任它长，说也怪了，男人过四十之后，胡子比头发长得快多了。监子里牢头有剃须刀，又怎么会让海山用？有时洪哥隔半个月会拿来一把公用充电理发器，海山就和老李互相帮对方剃一下胡子。还有手指甲，脚趾甲，也是个大难题，监子里只有四哥那一只指甲钳，海山想都不用想，无奈就用指甲去抠，去掰另一个指甲，经常抠得指(趾)甲凹凸不平，有时还出血。

　　这天中午，众囚正在午睡，突然有人大声吵闹。海山睡得浅，立即醒了，去看时，却见是铺板角里老李和“白煞”李晚成正在争执。原来是李晚成又梦中多动症发作，一脚踢在老李头上，(老李为了躲拳打调到另一头睡，没想到躲不过脚踢)老李显然忍无可忍，他拉醒白煞，厉声斥责:“你又打又踢，还让我怎么睡？”“白煞”哪里会想到别人。从梦中被弄醒，也是愤怒之极，凶相毕露:“你这老狗爱睡不睡，不睡滚下去！”老李在乡里是“农民维权协会”的会长。和基层不正之风，贪官污吏斗争了大半辈子。自然也有自己的个性。他不肯屈服:“明明是你踢醒了我，还讲不讲道理？”“白煞”半张着嘴，露出尖利的虎牙，瞪着眼扑了过来，抓住老李的衣领，左右开弓，连扇老李好几个耳光。嘴里还骂“倚老卖老，给脸不要脸！”

　　见此情形，海山顾不得许多，过去劝解:“成哥，消消气，别闹大了。”前几天海山帮“白煞”写过一份上诉状，他想“白煞”多少会给自己一点“面子”。不料“白煞”一把推开海山:“滚开，你想和李建设一起欺负我是不是？”亏他说出这种话，老李不想连累海山，让海山不要管。他擦了嘴角的血迹，下了铺板，去按那监控对讲系统的报警按钮。这时四哥被吵醒了，气得大骂:“娘杂妈匹吵什么吵？有本事就打，打死一个少一个，打死两个少一双！”身边的黄毛一看主子生气了，上去就对老李挥动拳头要打，被赶来的值班干部喝止，风波暂时平息了。洪哥今天轮休，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这失控状态下的人性之恶，永远没有底线，就像是一群妖孽在开一个嗜血的Party，而海山，老李，都是他们砧板上的肉而已。老李本是个性倔强，敢于斗争的人。据他说前几天办案机关提审，公安提出有条件释放老李，条件是不再上访，不再检举揭发镇里某个领导的违规问题，但被老李拒绝了。老李在当地刚直不阿，斗争经验丰富，据说县里和镇里领导过年都要给他发短信拜年。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在203这个魔窟里照样被一群恶鬼妖孽折磨得无可奈何！当天晚上，海山写了一首小词送给老李，因为第二天洪哥会怎么处理，尚未可知，怕来不及道别。词作如下:

西江月·赠李建设兄

　　平生一腔热血，浑身正气凛然，愈挫愈勇人世间，伤痛都付笑谈。

　　黎民见之心喜，赃官闻而色变，海晏河清是所愿，李兄当绽笑颜。

果然第二天上午洪哥上班，把四哥叫出去，这是每天例行的动作。要么是各种账目结算，要么是把囚徒们买的香烟或槟榔带回来，就算什么事都没有，也会放他出去遛一圈。

　　洪哥办公室里，李世平坐定，先交过这两天打牌赌钱输赢的明细表。那些参与赌钱的上铺囚的钱都交在洪哥手里，隔两三天要来结算一次，还有上铺下铺谁交了多少钱，“吃上铺”的交了多少钱，从下铺那里扣了多少钱，吃“大菜”花了多少钱，都得有个账目，难为这些警官和囚徒了，几年下来，都可以干财务工作了。算完账，洪哥发话:“监子里昨天怎么又打架？”李世平:“还不是那个老家伙名堂多！”“把李建设这老家伙调走就好了”。洪哥:“调走可以，但监子里也不能老打人，打出事怎么办？”……

　　过半个小时，四哥回来，冲老李说:“你这倚老卖老的家伙，名堂太多，刘干部让你把东西收拾一下，调监！”这个结果，老李早预料到了，他对着海山摇头苦笑一下，便去收拾东西。海山在旁帮他收拾，小声安慰老李:“这203不值得留恋，去别的监子可能更好些，老李哥，你多保重，来日方长，咱们人间再见！”老李握了一下海山的手，点点头，出了监子。

　　再看那四哥李世平兀自在骂个不休:“谁他妈的再多名堂，我搞死他！”众囚簇拥着这个魔王，那真是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看魔头如此暴虐猖狂，海山也用暗语写了首小诗:

七律·白豕成精

　　白豕脱毛作人形，声若病鸭群囚惊。

　　肆虐魔王无人问，笼中困兽愈狰狞。

　　大限将至似不惧，行凶做恶苦众生。

　　枪声响处罪难销，地狱犹有十八层。

　　“高乐哥”走了，老李走了，“小惠州”已成了“地包天”，从今而后，203恐再无人可以交流，魔窟之中欲寻人，本就来错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