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情界故事之二（短篇一发完）

千年前，金氏皇朝的最后一任国师薛重亥，以活人为牲祭炼阴铁，导致怨气四溢民不聊生。

重压之下，以温卯为首的五位修士，带领追随者联手诛杀了薛重亥及其党羽，并将阴铁五分，封印镇压。

之后，温卯等人创立了温氏等新兴世家，分据岐山等地。这些新兴的世家享受一方百姓供奉，也庇护当地百姓平安。

随着新兴的世家势力越来越大，皇朝逐渐衰微，终于走向末路。

而那些传承数千年甚至更久的修仙世族，在薛重亥修习邪道把持朝政时，除了尽力庇护没有灵力的凡人，便是在温卯等人诛杀薛重亥时推了一把。

充盈着阴邪之力、不容于世的阴铁销声匿迹后，威胁苍生的祸患解除。随着温卯等人兴世家、灭皇朝，那些有着古老传承的修仙世族纷纷隐逸起来，渐渐不为人知，成为隐世世族。

世族底蕴丰厚，从不过多参与世间权力之争。

虽说皇朝尚在之时，世家子弟也不乏出将拜相之人，但世族从来不会将家族中所有的优秀子弟全数注入朝堂。朝堂与世家共治，彼此不越界，这也是彼时世家和皇朝的默契。

与之相对的，便是温卯等人建立的后起世家。他们割据一方，司掌一方权柄，治理一方百姓。如此的入世家族，实则自成一个个诸侯之国。

虽则同为世家，如今当道的所谓世家同那些早已隐世的世家，底蕴却相去甚远。

隐世家族传承数千年，族谱向前可追溯至有明确记载的历史的开端。

其实，那关于历史起源的明确记载，正是在于世家丰富的藏书和家史当中留存的只言片语。

有史以来，历经无数皇朝，世家却始终屹立不倒。

这，便是数千年世家的底蕴。

在真正的世家眼中，如今的当政者只是由一姓的皇族换成了几个入世的家族共治罢了。

在隐世大族看来，温氏等入世世家的先祖，的确是顺应时势创建了一番基业，可称一声乱世英雄。不过，除了温氏和金氏尚还有些年代底蕴，毕竟一为末代皇朝武将世家、一为皇族分支之后，倒还有些传承。其余新兴的世家先祖多为贩夫走卒之类，底蕴其实并不如何强盛。

千年的时光，温氏等新兴的世家也同隐世家族有了默契。

隐世家族不涉入世的世家之事，不参与入世世家的权力争夺。而新兴世家的熙熙攘攘，也不会牵扯到隐世家族世代生息的辖域。

如此，明面上说是五大世家分天下而治，实则除了附属五家的小仙门，市面上通行的地图上还有广大地域不曾标注家族痕迹。

在那些表面上没有家族坐镇的区域，其实是渊源长久的隐世家族治下。

他们传承时日太久，早已和家族所在的地域密不可分，那种时光铭刻下的烙印和影响力，轻易不是可以撼动的。

是故，外面世家分分合合，仙督之位你方唱罢我登场，话语权随仙督之位流转于各大世家。这话语权所针对的，也不过是五大世家和依附他们的小仙门下辖的区域罢了。

隐世家族自有骄傲，也确实做到了隐逸世外，不涉局中权力纷争。

但隐逸不代表不知世事，他们只是不去争名逐利，而是选择岁月安然，庇护一方百姓。

新兴世家治下的平民百姓对隐世家族所知不多，但在仙门百家中，隐世家族并不是什么秘密。毕竟他们只是行事低调不涉纷争，并非胆小怕事逃避世外。

隐世家族的子弟，十五岁生辰过后便要入世历练，历经世事人心，入世方能拥有隐世的资本。

隐世家族是骄傲的，骄傲于家族姓氏的责任与荣光。但他们同样是谦卑的，对于实力境界的追求、对世道人心的把控，从来都是他们毕生精进的目标。

流传数千年的修仙大族，实力自然不可小觑，这也是新兴世家不去轻易触动隐世家族的根本。

玄正七年春，新一代蓝氏听学开学。各世家嫡系子弟纷纷拜上名帖，遣弟子前往姑苏听学社交。

阳春三月，一日听学旬休，身着绘有九瓣莲江氏家徽的听学袍服，江氏少主江枫眠同家仆魏长泽在姑苏彩衣镇碧灵湖畔饱览大好春光。

少年郎身姿朗朗，意态缥缈，一双温和的眸子似融进了万千春色，也融进了瞥到这风景的少女心中，悠悠地，种下了一颗含着春日芬芳的种子。

湖上泛舟的少女正是入世游历的虞家三小姐虞紫鸢，家族隐逸于眉山。

此番随家中其他同龄的子弟在外历练，带队者正是眉山少主、虞紫鸢长兄虞楚之。

一年后，一次夜猎，已经独自带队的虞紫鸢再遇江枫眠，仙门道友碰上了一个猎物，便也结伴而行。

此时，已在听学期间定情的魏长泽同抱山散人之徒藏色散人一起，随江枫眠率江氏子弟夜猎积累经验名望。

虞三小姐对江氏少主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去岁春日种在心中的种子，终于生根发芽，开出了一朵小小的花。

夜猎归家，虞三小姐在父亲书房外长跪一夜，终是让父母兄长软了心肠，允了替她去江氏商定婚事。

虽说隐世家族并不阻止族中子弟同外面的世家结亲，但凡是外嫁之女，除了丰厚的嫁妆，便不再拥有冠以家族荣光与庇护的权力。

因为一旦开了口子，干预外嫁女同世家之事，便再无止息了。

虞三小姐的父亲再是不舍女儿踏入外面的权力漩涡，还是敌不过女儿的一腔思慕之情。大抵天下父母，很难拗过儿女。

云梦江氏虽说也在五大世家之列，却实位末流。岐山温氏权势煊赫自不必相较，却又较清河聂氏少了几分武力，较兰陵金氏少了几分豪富，较姑苏蓝氏也少了几分文气。不过，到底也是新兴的大世家，胜在百姓爱戴，实力也比其他小仙门强出不少。

江家先祖游侠出身，祖训倡导随心自在，因而并不十分在意少主夫人的家世如何，不过基本的管家能力还是要看的。

是故宗主夫妇在知道儿子倾慕藏色散人时还曾担心，一个孤女难承日后家主夫人之重。好在，藏色同家仆魏长泽相爱，以儿子同魏长泽的兄弟之谊，想来是不会再心心念念觊觎朋友之妻了。

如今，隐世家族来表示结亲之意，他们没什么不同意的。毕竟虽说隐世家族的外嫁女不再代表权势，但自身的修为能力以及丰厚的嫁妆，都足以他们点头了。问过儿子意见，两家便定下了亲事。

江枫眠对虞紫鸢观感也不错，样貌美艳、修为不俗，想着藏色既已是朋友之妻，思量一番便也同意了。

玄正九年夏，眉山虞氏三小姐嫁与云梦江氏少主为妻。

同年秋，虞三小姐的闺中密友、临风云氏这一代嫡系的独女云清妍入世游历。

云清妍行至兰陵，路遇结伴夜猎的江氏夫妇并魏长泽夫妇一行，好友重逢，自是流连一段时日。

一日，众人恰逢兰陵金氏少主金光善。

云清妍生得貌美，又独有一番大族蕴养出的不俗气质，当即便吸引住了内里风流的金光善的目光。

思及父母的分析，如今外面的几大世家此代并无嫡女。受到云梦启发，婚事可以从隐世家族的小姐入手。她们嫁妆丰厚又有修为能力，至于家族势力，反正娶一个小宗门的小姐也没什么权势助益，尚不如娶个能力嫁妆都更丰厚的隐世家族小姐。简直是天赐良机，毕竟他们自己小算盘打得再精明，平日也够不到隐世家族的小姐，那江枫眠已是幸运至极了。金光善立刻对云清妍展开了热烈的追求。

彼时金光善凭着风流多情的好样貌，当然还有出众的家世和不俗的修为，名列世家公子榜第三。

面对云清妍，又是一番风月场上做熟了的小意温柔姿态，将云清妍一颗芳心死死拿捏在手。

饶是云清妍足够通透，她并非不通世事的闺阁小姐，而是隐世大族嫡出的女修。

但她又很骄傲，既然心动了，纵然看出金光善为人风流，她也自信，自己能够将他的心留在自己身上。

最终，云清妍选择了和好友虞紫鸢同样的路，离开家族的庇护，嫁入外面的世家。

玄正十年冬，临风云氏嫡小姐云清妍嫁入兰陵金氏。

之后，仙门的年轻一代逐渐自父辈手中接过家中的权柄，陆续继任家主。

玄正十五年，公认的世家实力最强、岐山温氏宗主温若寒出任仙督。

成亲之后，金光善并未如云清妍所想，弱水三千唯独钟情于她，而是恢复了风流本性。

当然，出于云清妍确实美貌，能力修为皆是不俗，嫁妆丰厚，又将金鳞台家主夫人的权威拿捏住了等等诸般原因，金光善自诩还是爱重夫人的，从不会将外面的花花草草沾染一点回家。风流是真，薄幸也是真。

云清妍有时也自嘲，该感谢金光善好歹是个合格的宗主吗。起码她和她所出子轩在金鳞台地位十分稳固，当然，这也是因为她有手腕。

玄正二十三年的一个平常日子，金子轩已过了十岁生辰。

云清妍望着空荡的卧房，手心是消散的传讯灵蝶，上书兄长携妻子游玩，路至金陵，邀她同孩子一聚云云。

望着灵蝶灵光消散的地方，云清妍心中也是一片空茫。

她忽然很想逃开这个华丽冰冷的地方，多年来不想承认却又早已默认的，她后悔了。

但她也早已不是那个千娇百宠的云氏嫡女了，她已成亲，还有了孩子，有了依靠自己来保护的软肋。

云清妍收起不合时宜的软弱，重又挂起端庄威严的笑容，唤来侍女梳洗。她的儿子是世家子，平日是不可能带回临风见亲人的，如今哥哥愿意让自己的儿子、云氏未来的家主同子轩一见，给了他们一个相处的机会，她要为儿子抓住这个机会。

不求将来但有万一，云氏能为儿子破例出涉世事。

云氏之人落子无悔，路是她自己选的，她亦不会为了自己牵连家族。

但求结个善缘吧，哪怕就当是让子轩多见一见优秀的同辈子弟……也好。

修仙之人的岁月总是格外从容，化上精致的妆，云清妍好像仍是曾经那个明媚骄傲的云氏嫡女，秾艳的样貌仿佛往昔。但再看到那双眼，又会立刻区分开来。

云氏家主、云清妍长兄云风致倒是并不意外地看到，曾经最是疼爱的妹妹变成如今的模样。

曾经极力规劝，便是因为他早已调查过金光善的为人。但云氏儿女的能力和骄傲，他同样是了解的。总归，这是清妍自己选的路，嫁入世家，还生下了嫡子，便再无转圜了。

出乎云风致意料的是，儿子云天逸对这个初次谋面的小表弟印象还不错。有金光善“珠玉在前”，纵然有妹妹的一半血脉，云风致也未曾对这个外甥有太高期待，不过是看在妹妹的面子上给个机会。

金子轩原是个高傲的人，当然天资家世都是他高傲的资本，同辈之中只有子勋堂兄身份足够，平日陪他修行游玩，但他心底又实在称不上欣赏子勋兄的性情。

今日见到的这个表哥比他大了两岁，十二岁的少年初见峥嵘，已可窥见来日的风华。表兄面貌精致，身形挺拔，修为深厚气息平和已臻圆融，又有一番出尘的韵味。今日所见，已经穷尽了金鳞台小少主能够想象的天人之姿。一番谈天，金子轩更是佩服欣赏表兄的见地。

云天逸对金子轩印象不错，表弟心性不错，有些骄傲却也有礼有节，言谈间也能听出心胸的开阔，初见是个可交之人。

就这样，在不涉世家权力纷争的少年时光，金子轩有幸得见一个也许比未来的世家公子榜榜首还要让人倍觉惊艳的世族天骄。

初次见面后，金子轩还只是同表兄通信。待到三年后，云天逸开始入世历练，两人见面机会便多了起来。

又是两年，金子轩开始参与夜猎，正式走入天下的视线。有时同表哥结伴，倒也从中学到不少，更是佩服表哥起来。

新一代的蓝氏听学开始，他们便不常见面了。

世家间关系开始变得紧张，温氏野心膨胀，四处挑起战火。

收到表弟参加了伐温的消息，云天逸并不意外，当然也没有太过担心，他还是很相信自家表弟的实力。

果然，百家联军伐温成功射下了那轮太阳，表弟也平安归来。

云天逸一直认为，姑父金光善是个清醒合格的宗主，对子轩也不乏慈爱之心。是以从未想过，竟然能有私生之子最终成功拿到了金鳞台的权柄。

他们原本以为时光就会一直这样，漫漫游走下去，却不料，意外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云天逸从来不曾想到，表弟竟然死得如此草率。

金鳞台金江联姻，表弟大婚，他虽未曾到场，却也提前送上了一对亲手雕刻的同心佩，那玉还是他在南海游历时偶然得到的一块极品暖玉。

不到一年，便又得到了表弟喜得麟儿的佳讯。云天逸也很替表弟高兴，带着妻子风梓清、儿子云瑾宸准备一家人一道，一边游玩一边慢慢往金陵去，这样能让表弟在忙完宴会之后，两家人在金陵小聚一下。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自从表弟去往蓝氏听学，之后射日之争又绵延许久，久到他的儿子都已经四岁了。

在收到属下紧急传讯，得知表弟死讯的时候，云天逸简直不敢置信。平安走下了长达三年的战场，子轩竟然死在了妻弟手上，死于一个傀儡之手。

让弟子详查，三日后拿着手里的结果，云天逸只觉世事无常又荒谬至极。

虽然以前也曾入世，见识红尘名利场上的挣扎浮沉，但这和身边亲近的人年纪轻轻殒身其中，完全是两个概念。

唉，云天逸一声叹息，终于彻底理解了千年前先祖缘何最终选择了隐世而居，实在是无趣极了。

十六年，云天逸看着子轩身亡的表面凶手之一万鬼反噬而亡，又在十六年后重归于世。而那真正的凶手，则在一间寄予了其母来世希望的庙里受诛心之刑而死。

姑母云清妍死前在云天逸的默许下，同江氏宗主江晚吟通了气，每年金子轩之子金凌居于云梦莲花坞时，云天逸有空会前去探望。

云天逸看着那雍容半生的金氏主母，憔悴地撑着破败的身躯，对江晚吟托了孤。

眉山虞氏三小姐，嫁入江氏后在仙门中闯出紫蜘蛛名号的虞氏明珠，自绝于世家战场。

临风云氏家主独女，嫁入金鳞台紧握宗主夫人权柄的云氏嫡女，独子未至而立便死于非命，又遭私生子算计致死。

两个隐世世族的嫡出贵女，任是何处都能独当一面的女修，就这么湮灭在了世家的起落中。

云天逸很清楚，如今的金光瑶实在是个聪明人，他们云氏更是不能越线。

并不是怕了谁，也非是心狠，而是不涉世家争权夺利乃是隐世世族的规矩，隐逸世族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今亲历了姑母和表弟之死，云天逸更是明了这一规矩对于世族的益处。如此熙熙攘攘，哪家沾上，都是一身脏污。他们世族，绝对不能牵扯进来。这一点上，包括云天逸在内的家主们，从来清醒理智得不似有情生灵。

姑母和表弟死于金氏族内的内斗，他们云氏若是寻常联姻的世家，讨回来便讨了，可作为隐世家族的外嫁女，却再无家族可依。姑母当年的选择，她一定后悔了吧。

十六年，曾经害死表弟的直接凶手重回于世，一脚踏入了在后黄雀预先设定好的复仇。

魏无羡将一众小辈和家主从乱葬岗上救下来，云天逸正行至莲花坞，和近些年交好的江晚吟联系，得知他们灵力尽失、尚未完全恢复，准备回莲花坞。

索性易了容貌，缩地成寸来到乱葬岗山下，便见金凌一人抱剑蹲下痛哭，对面一群人呈对立之势。

云天逸阿凌，这是怎么了？

金凌听到熟悉的近亲来了，顿觉有了依靠，方才将自己艰难地从悲伤中短暂地拔出来。便见表伯父是易了容来，知他不欲透露身份，选了个不易出错的叫法

金凌金如兰逸……逸兄。

艰难唤出了他们曾商量好的叫法，旁人也只当是夜猎时相熟的散修。

云天逸见他眼眶通红，也不同其他人客套寒暄，直接抱起金凌双肩，飞到江晚吟的船上。船上只他三人，安抚好金凌的情绪，云天逸带着些打趣开口

云天逸晚吟，为兄近日已将家里的事都交给了瑾宸。前些日子梓清和好友崔家主相约夜猎，如今尚未归家。为兄好不容易清闲下来，本想邀晚吟一道前去夜猎，顺道去接梓清和崔家主，不成想江兄似乎近日并无闲暇啊。

云夫人风梓清和甘州崔氏家主时宜是多年好友，一次结伴夜猎，崔家时宜和云氏夫妇同往，江晚吟对崔家主一见之下便存了好感。

后来相处，崔家主对江晚吟也并非无意。二人约定，待崔家主将家主之位传给妹妹的儿子，便来云梦赴那白首之约。

几年下来，虽然尚未行大婚之礼，但二人已相处得颇有默契，能见几分岁月安然之景。

如今世家正值多事之秋，江晚吟听闻也很遗憾。不过想到这次风波过去，他也能多抽些时间去寻时宜，江晚吟又略觉安慰。

云天逸见江晚吟没空赴约，便自己去寻夫人了。

之后得知了金丹和观音庙的事，再见之时，只听得崔家主问

龙套（崔时宜）晚吟，方才我和梓清还有云兄正说，你那金丹被化，必不是因为一时冲动去找温氏报仇这样的理由。若我们所料不错，必是同那魏无羡有关吧。

江晚吟知我者，二三子。不过十六年了，我说与不说、他知与不知，又能怎样呢。就像他所说，都过去了。总归我也知道了，自己曾经的付出没有错付。只是，（哂然）呵，终究是只剩还没还，再无亲友情分了。

曲终，人散去。

各人，回到各人那里去。

曾经一时觉得难以释怀的，时光终会冲淡执念。

江晚吟（看着三人，微微一笑，心下道）此去，有知己、有爱人，吾亦不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