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清晨

我，还是不习惯。不习惯穿着这样一身站在他人面前。

不得不说，虽然布局不是很合理，但是这里绿树成荫，非常安宁。现在太阳的角度很好，还未完全升起，如果从稍低一点的角度来拍，画面应该会出现不错的光晕。这感觉很温柔、很包容。呵呵，我在想什么啊？我贴身的伙伴早就不再是相机和画笔了——这把崭新的五四式手枪，我昨晚涂抹了薄薄一层油，擦得亮晃晃的，而且颇为顺手：这才是我今后的搭档。

“你就是田蕊？”

不远处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略微沙哑，又透着藏不住的温柔。寻着声音看去，一个和我穿着一样衣服的人站在那儿，面露自信的微笑。我应声走去，向她伸出手：“我是。您好。”她的手很软，我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已被她有力地握住，拉向眼前那座三层小楼。

“我叫季洁，是六组的探长。一路累了吧？听说你以前是服装设计师？怎么改行了？”

她和我印象中的探长完全不同。或者说，我从来没见过女探长，更没敢奢望会有探长来接我！我呆呆地看着她的眼睛，听着她连珠炮似的问话，“嗯嗯啊啊”地答着。院子被笼罩在一片浓绿的树影中，穿着藏蓝色制服的人们穿梭其中。没人注意我的存在，这反而让我舒了口气。

“时装太柔了，我要的是飒爽英姿！”记得我离开服装设计室的时候，曾这样对我最好的女朋友说道。她当时笑得前仰后合的。这有什么可笑的？

——奇怪的是，现在穿着警服的我，竟害羞起来。“季姐，咱们平时都得穿警服吗？”我大起嗓门问道。

“哦，平时执行任务便装更方便。你一会儿要是跟着出警，也把衣服换了吧。”季洁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家住哪儿？”

“崇文。不过已经给我安排了宿舍，衣服什么的昨天就搬过来了。”说着话，我们已经推门进了屋。这儿就是重案六组，我以后的办公室，还有我以后的……

“你以后的办公桌。”季洁拍拍一张木头桌子，笑着把椅子拉出来，毫不在意拖拽发出的“吱扭”声，“对了，你个儿高，椅子应该换个矮点儿的……”

“这谁啊？”一个黑黑的高个子男警小声问季洁。不过我听见了。虽然不喜欢他身上散发的汗臭，还有那像一个月没洗过脸一般的肤色，但最起码的礼貌我懂：“老师好，我叫田蕊，是今年的毕业生。以后请多帮忙。”

那男人显然一愣，在季洁热切笑容的注视下，和我握了手：“你、你好。我是丁箭，火箭的‘箭’。还有，那个……我也没什么资格当老师，你就叫我名字吧。”

我很快适应了上午紧张的工作，这感觉挺酷，和我当初想象的差不多。就在这个美妙的清晨即将过去的时候，季洁抱着一个大袋子走进来，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摞童装。

“这是这个案子受害者的衣物。”季洁说的时候，声音低沉，全无一早的阳光，“现在案子宣判了，这些证物也可以还给孩子家长了。”

我见她轻轻抚摸着它们，像个年轻的母亲。并不知道孩子到底是谁的我，竟也忍不住掉了眼泪。季洁忽然把衣服递到我面前，这动作让我措手不及：“田蕊，去，把衣服给家长送回去。”

我以为自己至少会“啊”一声以表惊讶，但实际上我只是点头接过了孩子的遗物。

“我去换便装。”我想起季洁说过的话。

“不用换！”季洁的声音盖过我，像判词一般坚定，“还有，把头发盘起来，把帽子也戴上。”

这！穿着警服走在公安局，虽然让我不太舒服，但毕竟是理所应当的事；可现在让我穿着它走上大街……想象一下众人诧异关注的目光，我就一阵阵脸红，就像穿着嫁衣的新娘。

“怎么了？”季洁看出我的不适。看丁箭那眼光，估计他也看出来了。

“为、为什么要穿警服啊？便装不是更方便吗？”

“你还不适应吧。”丁箭抢先一步说道，“我一开始也这样，过两天就好了。”

季洁走近一步，把手搭在我肩上，正抚摸着我肩章上的星星：“田蕊，警服不止是你身份的象征。很多时候，老百姓看到穿着警服的人，都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信赖。你一会儿要去见的是失去唯一孩子的父母，你的这身装束，会给他们带去安慰。穿着吧，好么？”

那枚闪烁着点点星光的肩章，再一次跃入我的眼帘。那年，那个佩戴着一样肩章的女警走近服装设计室的那天，又如梦幻般闪入我的脑海……

对了，就是那天！就是那个时候我得到的灵感。而后，我创作出了我的最后一个、也是惟一一个让我满意的系列女装设计。它的风格正是柔中带刚、亲切且不失高贵。获奖之后，我就递上了辞呈，再也没拿起过画笔……

11点，清晨的尾声。我在耀眼但并不酷热的阳光下走着。藏蓝的贝雷帽，轻描过淡妆的面庞，银色的肩章，熨帖的制服，还有——装着童装的纸袋。我就这样直视前方，走在前往目的地的路上。那个纸袋里曾经装过我亲手设计的衣服。它们就像我的孩子，得到过我无比的疼爱。而今天躺在这淡绿色纸袋里的衣服，曾经有过一个那么活泼可爱的主人。孩子，你在天堂吧？玩儿得开心吧？不要忘记在睡觉前，给想念你的爸爸妈妈一个吻啊……我这样想着，学着季洁的样子抚摸着遗物，眼角挂上泪花。

我已忘记他的父母长什么样子，只记得我刚出现在他们眼前，二人便愣住了。紧接着，不容我张口，他们就用颤抖的手接过我的袋子，然后那个母亲抱着我失声痛哭。她慢慢滑落到地上，我也蹲下将她搀扶起来。警服被揪出褶子，肩头也洇湿了一大片，但我终于明白季洁话里的意味：

“你这身装束，会给他们带去安慰。”

从此，我的生命中又多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每次见我穿警服，丁箭和季洁都会微微含笑。他们知道个中原委，却从未道破。谢谢你们。

第一个清晨，我永远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