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神和药王尽皆束手，老君会有什么办法呢？”杨戬隐了抹无奈的笑意，礼貌地问着。吴夲行医从不一视同仁，收费高低有别，方法灵活多变。老财劣绅明敲竹杠，贫寒人家授人以渔；平凡者给予善意的慌言，清醒者大多坦诚相告。杨戬明显是最后一种。吴夲盯着杨戬看了片刻：“我知道瞒不过你，沉香一番孝心，执意回来告别，我也不好阴拦。”
“找老君医治自然也是沉香胡说。”医神语声和缓，却犹如隐约雷声，铿锵在杨戬的耳际，“但我和药王还是找到了治疗之法。怨灵无论如何强大，终究是至阴至寒之属。引雷部纯阳离火入体，循环周天，或可焚尽。”杨戬的双拳蓦地收紧。吴夲的声音继续：“我知道你习惯使然，向来不太在意自己。但我还是要说明，因共用髓体引起的共感，我已经为你治好了。”言下之意，无论沉香今后如何，已经对你没有任何影响。
杨戬的目光落在空茫处，看不清情绪：“所以，你们准备让沉香去挨天雷。”他音色清冷，“至于天雷先劈死宿主还是宿体，得看造化，是不是。”
吴夲沉默。他知道杨戬在想些什么。凡人所认为的天打雷劈，不过是雷部诸将生发的普通雷火；纯阳离火源自宇宙，由雷部接引，惩罚重犯罪仙；离火之刑，修为稍浅者挨不过三道。天庭对于此刑判罚相当谨慎，一旦判定往往意味着弑神。玉帝统治至今只判罚过两例；杨戬数百年司法天神任上，则是一例也没有。吴夲和药王研究此怨灵的特性，商量许久。怨灵以滔天恨意为媒介，化负能量入侵宿主，游走经络，浑然同化。唯宇宙天雷，携“分离”之力，可起净化效果。唯一可以代替天雷的方法，也许……只有杨戬的神目。
杨戬忽然道：“这件事不需要用纯阳离火。”他分明记得沉香体内的丝缕黑气游冶欲动，被神目光芒绞灭。
吴夲气苦，他就知道以杨戬的聪敏，话题很快会转向。杨戬的法力正在逐渐恢复，也许可以勉强一试。但即便法力丝毫无损，以他如今的体质，如何经得起巨大消耗。反对的话语，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不可以。我是你的主治医师，请你遵守医嘱。”杨戬叹息，喃喃道：“纯阳离火的凶险，诸神皆知，成功的几率又能有多少呢……”沉香的情况无法再拖下去，看样子不日便会去雷部，他的目光带上恳求：“沉香不能去冒险，作为长辈，生死悠关，应该拉一把的。”众人反对的音浪会把他给生吞了吧，杨戬苦笑着想，他咳嗽起来。吴夲连忙给他顺气：“你看你，又和自己过不去……”吴夲情知自己拦不住这个不听话的病人，掐法诀唤来玉鼎。
玉鼎看着不争气的徒弟跪在面前，思绪忽而飘远，往事悠然历历。杨戬的性情比之以前固然豁达不少，然而危机关头，本性难移。他看见杨戬对着自己磕下头去，心痛无以。玉鼎数千年的澄明心境自持坚守，瓦解殆尽。这个徒弟决定的事情，天帝都无法阻止。沉香成功劈山便是先例。三界和家人，犹如宿命的纽带，已经镌刻进他的灵魂里。你什么时候能够自私一回？也许在这个徒弟的认知中，这段时日的悠闲度日，已经是他为自己考虑的极限。玉鼎闭目叹息，隐去眸底的不舍，语音轻缓飘落：“你这次是为了救人，为师不会再阻止。”玉鼎语出如惊雷，把吴夲都震住了。玉鼎把徒弟扶起来，让他好好地坐了，“沉香若有个闪失，定会令你终生难安。与其如此，为师便遂了你的意愿。”
吴夲未料事情急转直下，想说些什么，发现自己并不占理，而且潜意识之中，他竟也是认同玉鼎。生而为人，傲立天地之间，当赋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
沉香拥着被子，睡意朦胧。他回到自己房中，本来坚持等着吴夲，数日赶路，风尘千里，着实是累坏了，终于顶不住，瞌睡虫上脑。心中记挂着事情，刚要睡着，忽然福至心灵，猛然惊醒。他捶了一下脑袋，傻瓜，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舅舅这么聪明，若不立刻行动，只怕是跑不了。沉香立刻卷包袱开溜。刚跑至回廊，迎面撞上一个人影。“舅舅……”沉香还未有所反应，银芒射入眼帘，沉香顿时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耳畔舅舅在轻声唤他，杨戬语音平静：“吴先生给你炖的药，喝了吧。”明珠幽幽，更漏正长。沉香半醒半睡，思绪混乱，为何舅舅半夜来给他送药……不敢推却，就着碗把药喝了下去。“舅舅，为何……”意识逐渐模糊，这是什么药，助眠效果一流……沉香在胡思乱想中陷入了深度睡眠。
杨戬探着沉香的脉搏，确认洋金花威力发挥稳定，若不喝解药，沉香只怕得睡个三天三夜。还是蒙翻了好，蒙翻了这小子便跑不了。他居然微噙了抹得逞的笑意，替大外甥掩好门窗，回屋调息去了。
翌日。
护心养肺稳元神的药，被吴夲填鸭似的塞了一堆；师父给了数个甲子的功力以便他施为。强大的法力果然不是现在的身体能够承受的，杨戬觉得头脑晕晕然，胸口发闷，肢体都不够灵活。好在这些都是暂时的。他来到沉香的房间，外甥正在安睡，可可爱爱。杨戬瞧了他片刻，神目打开，银芒瞬间充塞天地。
怨灵沸腾起来，凶唳残暴，忽而又如泣如诉。银芒循经络而推进，运转周天，剥离复制体，周而复始。负能量汹涌袭来，浊浪滔滔，杀伐铿锵，侵蚀灵魂，搅动意念，影像万千。识海之中，杨戬冷眼旁观。是的，他学会了冷眼旁观。瞬息千年，星河万里，人间飘摇，局势翻覆，执念锁魂，万般倥偬，仿佛皮影之戏，你方唱罢我登场。终究是旧日梦魇，终究是如露如电，而他必须走向未来，天地俱澄澈的未来。杀伐未果，攻心不成，幻化翻腾的恶灵在对方强大的攻势之下，终于力不从心，如纷纷碎裂的黑莲花瓣，亦如清水之中飘荡的墨缕玄丝，被银芒绞杀无踪。杨戬的法力支撑着天眼光芒源源流转，怨灵无处可逃，进退维谷，嘶吼着绞扭出最后的挣扎。倏然之间，影破天开，杨戬看到了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惶惶苍天，凄凄大地，赤火遍野，恶鬼横行，尸魂无存。这是……杨戬脸色骤变。
屋内的银芒持续了两个时辰，已经比预设的时间多出一倍。等在外面的人始焦虑。吴夲和玉鼎面面相觑，看到了对方眼底的疑虑。无玄和四公主、“神兽”三人组勉强镇定，脸色开始变幻。再过得片刻，哮天犬跳上窜下，伸长脖子，扒着门缝往里瞧。
银芒骤息，寂静无声。片刻之后，扒着门缝的哮天犬毫无防备地跌进杨戬怀里。
杨戬搂住狗儿，脚步虚浮，晃了晃，瞬息挂在了哮天犬身上。外面灿烂的阳光刺得他天眼剧痛，他怀疑自己瞎了，因为他现在看不清任何东西。“怎么回事？这不应该啊。”杨戬内息空荡，气血翻腾，十足是受了重创的模样。吴夲脸色微变，示意哮天犬把他扶回去。怨灵的强度是经过他和玉鼎精密推敲的，他们做了如此之多的准备，虽然并无十成把握，拼上杨戬法力受些损折，好歹可以确保安全无虞。这是哪里出岔子了。
哮天犬伏在杨戬身侧哭，这只蠢狗儿。杨戬微睁了下眼，黑蒙蒙地一片，吴夲的手在他眼前晃。“前功尽弃，好不容易温养回来的法力……这下你可满意了？”吴夲本不忍再苛责他，只是这样的结果，他这个主治医师无法接受。杨戬却噙了抹笑意：“法力再养回来便是了。”吴夲严肃：“你还岔了内息，以前只是生病，这次是受伤，很严重。”杨戬继续笑：“放心，死不了。”玉鼎心知事情有异，此刻也不便询问，让他好好休息吧。人类的情感复杂多变，意随境转，当初支持徒弟，现在事实严峻，便后悔起来。沉香这个不省心的瓜娃子，他黑甜一觉无知无识，连累自己徒弟吃苦受罪。这种日子竟然还未结束，这是玉鼎万料不到的。
“师父，您不要责怪沉香……”杨戬觉得自己说话有些吃力，气道又堵住了，甜腥漫上喉间。吴夲的法力在游走探查，他顺势把血吐了出来，眼前稀薄的黑雾浓郁起来，“其实是我的错……”
玉鼎心中警铃大作。怎么回事，又是你的错，你哪里错了，你是要把师父气死吗！见杨戬闭上眼睛昏睡过去，玉鼎心痛之中觉出丝缕愤然，等沉香情况稳定了，他要去问他，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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