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悠云浅淡，春天正在向着纵深处蓬勃，暖了春江，低了绿枝。水榭开阔，有亭翼然。杨戬坐在敞阁中，白衫出尘，轻摇墨扇，正执了一枚棋子落下。对面沉香抓着白子，苦着脸犹豫不定。

熬红备了几案风炉、梨木茶盘、紫砂壶、海棠冻石小盖杯，敛了衣袖，似模似样地烹水煮茶。只是那动作不那么行云流水，倒有新学乍练的生疏。片刻之后，一缕茶香逸出，沁人心脾。

熬红给杨戬沏好一杯。“来，尝尝我的手艺。”

杨戬喝了一口，笑道：“很好。”

沉香瞧着茶色清碧，却不够透亮，觉得杨戬的称赞是鼓励性质的，玩笑道：“四姨母，只要是你煮的，舅舅向来说好。”

沉香本无心，熬红却觉得这话会产生歧义，脸微红了一会儿。转换话题道：“沉香，你小时候有个外号，叫茶盘，你知道不？”

“嗯？”沉香懵然。杨戬也是头一次听说。

熬红为自己沏了一杯，笑：“三圣母和刘先生因沉香木茶盘结缘，脑袋一热，准备给你取名茶盘。后来嫌难听，改为沉香。”

杨戬忍不住憋笑。沉香张口结舌，心想，确实难听，幸好改了。又想着，娘回刘家村相助父亲整理老宅，也有一段时日了。我得去把娘接回来。只是爹……爹见到舅舅总是有些不自然。毕竟这两人曾多年相互看不顺眼。这个心结，或许只有交给时间去解决了。

杨戬收起墨扇，淡淡道：“沉香，你娘爹离别多年，相聚是应该的。还有你，”看向沉香的目光，毕竟有些不舍，“如果你还小，应该回到他们身边。但是你现在已经成年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去留随你。”

舅舅是如何看出他心思的？沉香有些汗颜：“舅舅，我……”杨戬起身，对着窗外空濛山色，笑：“这可真正清闲下来了，一天就是下棋喝茶，外加看个书，钓个鱼，嗯。可以养老了。”

“舅舅，你伤还没养好，等好全了，我陪你出去走走。”

“唔，等好全了……”杨戬神色有些渺远。

沉香的心便疼了起来。舅舅的伤势靠老君仙丹压制，宝莲灯灵力护着，才没有恶化。找不到治疗之策，法力是再不能使用的了。“舅舅，你伤好之前，我不会离开你……娘也是。”

杨戬攥着墨扇，觉得那扇柄微微发热。

是夜，星空澄澈，月华皎洁，曵下一地清辉。

杨戬有所感，起身出门。游廊外，竹林中，紫衣冰袂的身影徘徊着。

“仙子。”

嫦娥款款踏上游廊，关切道：“杨戬，你可好些了？”杨戬昏迷的时日，嫦娥曾来看望过。后来老君说杨戬需要静养，便暂回月宫。

“承蒙仙子挂念，好多了。”

嫦娥默默片刻。“杨戬，你可有遗憾？”

“仙子是指？”

“新天条，终究是出不来了。”

敖红托了碗盏，正往这边走。听见话音，停住脚步，心思起伏。这些日子，怕杨戬劳心，三圣母一家和自己，都绝口不提天条之事。三界真相，本非人力所能改变，杨戬无悔，他们亦无怨。嫦娥姐姐，你为何要提起？

杨戬抬起手，掌心铺洒上月光。他的眉间略有落寞，却不似先时黯然。“杨戬尽力了。”

“我知道不能怪你，可是三界众生……”

“三界的成毁是宇宙自己的意志。”

嫦娥默然。杨戬受伤之后，司法天神职位出缺。玉帝不耐烦案卷累牍，命李靖暂代职责，梅山兄弟相助。总算，天庭秩序得以正常运转。

但是天庭和人间的流言，渐渐嘈杂甚嚣。

他们说，杨戬这一招以进为退使得当真精妙。直接提出赦免他妹子，天庭当然不会同意。先提改天条的要求，再以势相逼，天庭就会和他谈判了。瞧，三圣母一家可不就顺利赦免了。为了三界众生？全是借口罢了，可笑众生都成了他的棋子。

“宇宙的真相，你是一开始就知道的？”

杨戬点头。

“可是，你还是策划修改天条。”

“仙子，岁月的辉煌与幸福，不在于时空是否无限……三界也是如此。”

嫦娥吃惊：“什么？”

“给岁月以文明，给时光以生命，而非……给文明以岁月。”

杨戬坦然望着嫦娥：“仙子，一个凄惶无助，永恒维持现状的三界，和一个可能时空有限，却安宁和谐的三界，你选哪一个？”

“这……”

杨戬抬眸望向宇宙。星空深邃，浩瀚缥缈，幽不见底。“况且对我来说，三妹一家的幸福，同样重要。”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突兀，嫦娥怔住。敖红却忽然明白：在这个人心中，亲人的幸福和三界众生，原是没有区别。

嫦娥姐姐，你以三界众生为念，过来问个明白，我理解。可是你又何苦逼他。在他的心目中，你是唯一的仙子。而你心中的那个人，必须是造福三界的圣人、无往不利的神祇么？那他自己呢，他自己怎么办？

杨戬说完这些就沉默了。夜微凉，春日的暖意，正一点一点地褪入夜色，了无痕迹。

嫦娥走后，杨戬站在游廊中。月色斜洒，杨戬探手想揽那月光，却又停住了。西坠的冰轮，渐渐将飞檐的阴影投入廊中。杨戬自失地笑了笑，看不出情绪。

敖红默默退开。绕道来到杨戬屋中。放下碗盏，看见小玉正在整理桌榻，动作停了一会儿，若有所思。

“小玉？”

“啊，四姨母，你来了。”小玉回身，“舅舅和嫦娥姨母在庭院中叙话，我趁空过来收拾一下。”

“你也听见了？”

小玉点头：“嫦娥姨母……她……”小玉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嫦娥清绝孤高，气质出尘，小玉原觉得，舅舅心目中的仙子，就应该是这样的。

“嫦娥姨母牵挂三界众生，那是好事。可是……我虽然不太懂，也听得出，她和舅舅观念不一样。舅舅他，会不会难过？”小玉担心着，咽下了后半句：如果换作四姨母，无论舅舅为神为妖，为三界众生还是为自己亲人，四姨母……定会支持舅舅的。

敖红把药汁从小砂锅中滗出来，慢慢沉淀着情绪。是的，观念不同，观念本无对错，但由此造成的鸿沟，无异于天堑。

咫尺，天涯。

敖红突然觉得心痛。

抬头却见杨戬已经回来，神色有些奇异，想是听到了小玉的话。“杨戬，过来把药喝了。”敖红展出温和的笑容。

杨戬利落地一饮而尽，不易觉察地皱眉。老君这新开的什么药，苦死了，不会是故意整我吧。他看着敖红，欲言又止。

敖红只当他想解释刚才的事又无从开口。

不料杨戬想的却是，这几天老拿我当孩子哄，怎不哄到底，有糖没有？忍不住低低一句：“苦得很。”

“啊！”敖红和小玉跳起来，奔向厨房。

圣母宫（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