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卷：恩荣（一）

微露一丝讶然，紫宸沉黑的眸幽邃如墨：“没想到顾氏竟还记得这朝见之礼。”

朝见之礼，是附从中都的家族每五十年朝贡之时向紫帝所行之仪礼。而自囚澜州求全后，顾氏一族虽有后人能踏足中都禁内，但皆为贱侍，受囚于方寸。将近两千年的岁月里，顾氏一族都再无机会以氏族的身份行走世家，更不用说觐见紫帝。

他们代代相传此礼，便是从无一日自认跌落氏族之列沦为下贱，更没有承应下二姓十望给予的命运。这几乎，是把所有不甘与野望赤裸剖白在紫宸的面前，是大不敬，更是忤逆犯上。

“顾氏一族，虽居僻远，不敢忘却上恩，日日夜夜，怀想报效中都。”顾曦叩首，不卑不亢道。

“报效……”紫宸眉眼微凝，唇齿间辗转过这二字。

倏尔，他轻笑了笑，骨节分明的手自正紫色的袖袍中伸出。

“澜州顾氏事君忠诚。”

“而中都，从不薄待忠臣。”

顾曦直起身，微怔，旋即将手放入他的掌心，借力而起。

“谢陛下……”

下一刻，紫宸将顾曦打横抱起，在众人注视之下，从仙舟上纵身飞落。

　　碧色的裙摆随风而动，恰似林间春色振振，她墨玉般的眸子没有一丝杂色，只倒映了这位君主的身姿。

　　谁掌握权力，谁就是她的爱人。

　　“澜州顾氏女曦，恭慎无违，恪勤有素，赠、二十七世妇之首。”这一句话用了灵力，有力而清晰地落入了高台下每一个人的耳中。

　　“恭贺陛下、顾婕妤。”

　　广场中跪伏的众人齐声贺拜、有条不紊。但他们心中的惊骇动荡却不是一星半点。

　　原以为澜州顾氏女能列七十二御妻之末便是盛恩，却不成想陛下不仅亲至，还荣宠至此。要知道，纵使是与千载之前鼎盛的澜州顾氏相当的家族，也不是每个都能得世妇之位。

　　再思及这才中州大祭礼司特允顾氏入贡，许多聪明人已然收起了心中的轻视鄙弃，开始正视起这位顾婕妤。

　　卑或贱，贵或轻，从不过陛下一念之间。

　　落于灰石砌砖上，紫宸依旧没有放下顾曦，亲手抱着她自跪倒一片的人分出的宽径中穿行而过，身后跟着左手持剑、冷萃漠然的紫宵，徒留下一众人心思翻涌。

　　“夫人及笄之时前去赐礼的客卿回来后经常夸赞夫人的容貌气度，对孤说，遍数六合，无人可居夫人之上。

　　“是以，很多人都对夫人心怀好奇。”

　　“陛下也是吗？”

　　环抱住他脖颈的一只手微松，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他的下颚，顾绮一双含情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侬声软语。

　　“我才不在意别人，我只在意陛下有没有想过我。”

　　“原本只有一些。”紫宸目光微顿，见她眼巴巴的样子，难得地眸中染过一丝笑意，“但见过少阳后，有三分。”

　　“南安苑”三个字近在眼前，紫宵俯身道：“陛下，臣告退。”

　　“你一路辛劳，去歇息吧。”

*

“将军。

远远看见紫宵，紫宁便急步迎了上前。

“陛下赐顾婕妤独居南安苑。明日起，你调任内卫校尉，巡护南宫。”

紫宵淡淡吩咐道：“今日先回府休息。”

紫宁神情复杂地点点头，目光有些难以形容地跟在紫宵身后，一路往宫外而去。

*

中都南坊最中心的位置，一座巍然肃穆的府邸坐落其间，紫檀木的牌匾高悬，其上是“左卫大将军府”六个云端高华、笔走游龙的暗金大字。

“今日借了你给女儿带的礼物，回去前去库房领些东西给你女儿添妆吧。”

只有零星灯火的书房微微昏暗，紫宵与紫宁对面而坐，浅茶色的眸比白日更冷淡几分。

“末将所有皆是将军所赐，能为将军做事，是末将的荣幸，不敢求赏。”

“只是还请将军早做决断。”紫宁恳切道。

“决断……”

唇瓣微微翕动，紫宵的指尖抚过那对轻若无物的云珠坠，开口道。

“决断与否，并不会有任何区别。又何苦割舍呢？”

人的命运冥冥中自有注定，若说修士尚有千百载的光阴去改命逆天，凡人的一生却是过于短暂微末。他和她站在注定的位置上，有与生俱来的责任，即使心有羁绊，还是会孤身走上注定的路径。

就像，他没有因爱慕掐断对她的杀心，她没有为那个少年情深的恋人弃下登天之径。

“将军剑之所指，末将义无反顾。”　紫宁有些沉重地站起身，退后，半跪于地誓约。

“只要末将一息尚存，定会为将军护顾婕妤安然。”　

声声句句、掷地有声。

紫宵淡淡抬眸，不置可否，正视他道：“你的长子已至年岁，我会找人举荐他参加下一次选检。”

“谢将军！”

人心易变，唯有利益永恒。紫宁不仅是部将里追随他最久的一批，更与他同出一支，天然便是利益共同体，所以他容许这个知道他心思的人活。但更让他放心的，是他手上紫宁全家的性命。

*

第二日清晨，卯时三刻，紫宵便踩着钟磬声最后一个踏入宫门。

因着是半月一次的朝会，他虽依旧剑不离身，还是去了箭袖短袍，换了黛紫绣四神盘结压金螭纹的锦袍，腰间配金饰鱼袋，簪发的紫木簪也变成了紫玉冠，端肃矜贵，将那丝少年气尽数敛去。

刚走到九华殿前，他就被候在殿下有些激动的朝臣团团围了起来。

“大将军。”“大将军！您可不能不管啊！”

紫宵目光淡淡一扫，立即有部将附耳解释：“陛下昨日宿在顾婕妤处，还未起，传令今日朝议有司自行议事。”

“大将军，顾氏女以色侍人狐媚惯了，终究上不得台面，这不还是原形毕露了吗？”

“是啊，大将军，陛下登基以来从未缺席朝会，一定是受了迷惑。不能放任这等……”

眼眸垂了垂，紫宵开口，平静反问道：“诸位想我怎么管？是现在就提剑杀了顾婕妤，还是触柱直谏陛下昏聩惰怠沉迷于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