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佛个人】师伯

“他真能恨得我把牙咬碎！我若打得过他，真要把他拉下马来、踩到泥里！”他本来百无聊赖地乱翻着我的书，这时猛然迸出这一句话来。

我感到趣味了，却故意地仍一面写着文章，一面问说：“他是谁，谁是他？”他气愤愤地说：“他是师伯。”说着又咬牙笑了。

我仍旧故作不在意：“不是伯伯叔叔，却是师伯。”

他一翻身坐起来说：“是我在佛乡修行时认识的啦，就是教导我的那位修者的同门。”

“这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你还如此在意啊？”

他抱起膝来，倚在矮桌上，说：“你听我说，真气人，许是我上一辈子欠了他的债。可是，我、我是真、真……”

我放下笔看向他，从他的神色里似乎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

他又站起来了：“不、不不……我只恨他！他是个魔鬼，要多美有多美，要多坏有多坏！自从遇到他以来，也不知受了多少气了。我希望他遇见一群难缠的徒弟和同修，再来几位难搞的上司，没日没夜地欺负他侮辱他，才给我出这口气！”

我看他气的样子，不禁笑说：“你好好说来，你多会儿认得他？怎么恨的他？他都对你做了什么？都给我说说，我给你评评理。”

他又坐下了，低头思索，很有说来话长的神气，末了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真是认命了！那回我被送去佛乡修行，也不过是稍微闻一闻佛气、听一听佛理，就遇到了他。那时我同我师父离开佛乡去一个什么地方……那名字我忘记了——进去之后就看见了他。嚯！好一个美人！ 我师父和他叙话，叫他好友，又让我快叫人，我脑子里乱乱的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他，胡乱叫了句师伯。这一叫可就全完了，从那时起便交起了厄运。我师父中途有事离开撇我自己在那里，临走时交代我背经书给那师伯听。谁料背着背着却卡住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下一段。我急得满头大汗，便想从怀中掏出书来偷看两眼。他却悠然地笑着说‘这书真不用要了，白背那么久‘。我一时气急，真就把那经书撕得稀烂，回去被我师父好一顿训斥。”

我不禁笑了出来，说：“活该！活该！”

他皱眉笑说：“你听下去呀！他真干净，天天一身白衣金冠，还真同佛像一般，从佛乡入口的竹林经过，简直光艳得照人！我正遇见了，倒退三步，连合十都来不及，我呢，好好的僧衣被我折腾成了‘破烂流丢一口钟‘，一身的泥土，脚上的白布鞋也成了黑的了。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俏利的眼光，一瞥之间，冲我露出了鄙夷的样子。我急了，当晚就跑回家抱怨奶娘给我准备的衣服太少。奶娘却咕叽着说：‘平常三天一换都嫌早，当了几天和尚倒干净起来了？打扮什么，二爷！头皮还青得发亮呢，娶媳妇还早哩！‘偏生我的几个弟兄又在外面听见了，笑着闯进门来嚷嚷：‘娶媳妇还早哩，二爷！‘把我气哭了。”

“第二天穿了新衣服溜回佛乡，我师父不在，又遇到了他。我正胡思乱想，他忽然对我说‘你这新衣服倒合适‘。可是转头我师父就知道了我偷跑回家的事，罚我将心经抄了百遍。我想一定是他告的密！”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还有一次，我看他修行的地方有莲池，只是里面只有莲叶。我以为是他种的莲花不好，就把家里养的摘去很多移栽到他的莲池里。因着我师父的缘故，他的修界也阻挡不了我。看见他的身影被盛开的莲花簇拥着，众星捧月一般，简直令人不敢直视，我就觉得我辛苦这么多天都是值得的。可是第二天，那些莲花就全枯死了，连池里原有的莲叶也死了。我师父知道了，不问青红皂白将我好一顿责骂。”

“从此我就成了同修的笑柄。因着这些事情，我又有些无心学佛。眼里看的是经，心里想的却是他。和师父对话，所答非所问。师父猜疑，同修也哄笑。我父亲到佛乡进香火的时候，师父老实地这么一说，父亲气得要叫我回家，再也不要出去丢人现眼。那时回家一事在我耳里不知怎的竟如下地狱一般，好容易我哭着央求，又起誓不再失魂落魄了，父亲才又回过心来。”

我这时也不能再笑了。

他叹了一口气：“以后的半年，我也没好好地修行，不过处处提防，不肯有太露出有了杂念的样子。可恨他也和我疏远起来了。想必他是拿我当作一个挨过罚、品学不端的人看待。至于我如此又为何挨罚，他却全不想到！我也认命了，见了他便低头走开去。”

“今年的春天，也是一个黄昏。我正在那里闲坐，却见他和我师父还有几个同修一起走了过来。他只顾和我师父说话，全没看我一眼，我只好暗中偷听，原来是佛乡给他颁了个天之佛的名号，他明天便要往佛乡去，因此来和我师父叙话。我听不大懂，看看他们两个人的脸，心里却莫名慢慢凉起来……”

“过了几天，师父叫我去看天之佛上任的佛会，我一定不肯去，师父只能自己去了。我去到他原来修行的地方，那里与往日并没有任何区别，只是我自己觉得那些陈设样样都格外不顺眼，那个莲池更加的难看。我神魂出窍，也不知怎样便离了那里。”

“自此，我就决定不去修行了。师父和父亲莫名其妙，也劝我问我不知道多少回，但我执意不回去，他们也无可奈何。后来我才逐渐地明白他修行的负业法门是个什么意思，心中又害怕又惊愕，整日只是狐疑，却也说不清到底在思索什么。但总弄明白了一件事：我无论做错了多少事情，总有会他替我背起来。”

我听到这里，捏捏手腕，笑道：“他修他的行，用得着你乱猜？”他也笑了：“我哪里生什么气？他让我落得如此境地，是他欠我的！”

他又皱眉一笑，呆呆地躺了下去，我也自去研究我的仕途经济学问。过来一会儿转眼看他，他正从书架上拿了一本《金刚经》来看，大概想找到打倒那人的凭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