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冢破败如斯。
路招摇于剑冢前长久地伫立着。
古旧、沉寂、静默、荒凉。
这里没有半分生机，连夏日里蚊虫嗡嗡作响的翅影也在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干涸的地面皲裂出丑陋的伤疤，沙棘尚不肯屈身于此。除了折戟沉沙，这里什么也没有。
可路招摇努力地想在这里找到一丝生气。哪怕只是一点点生命存在的呼吸，也可以让她知道，在她望眼欲穿的剑冢深处，那个她日夜思念的人，依然是平安的，依然等待着与她重逢。
可这里什么也没有。
招摇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这样永远地等待下去。
命运折损人，如今墨青杳无音讯，这世上如她心意的再也没有。
路招摇向剑冢缓缓走去，那扇大门始终阖得密不透光，如同每次墨青陷入梦魇时紧闭的眼。这些年月过去，门前蛛网勾连，尘埃满地。招摇顾不得这些，撩衣袍席地坐在门前。
“小丑八怪，你还不出来吗？”
“小丑八怪，你可知已经过了多少年？”
“小丑八怪，你过得好不好？万钧剑还会伤害你吗？”
……
“小丑八怪，你想我了吗？“
“你我从一开始便站在风口浪尖，后来你把自己关进剑冢，我也于当年激流勇退。可是这人间从来没有什么太平日子，从前在你身边尚有些安稳可图，如今我只有心是安稳的，它在你身边。”
“我不知道下次再来这里会是什么时候。墨青，这些年日月交替，光阴流转……”她温柔的声音顿了顿，“我很想你。”
“想来当年我身坠深渊五载，你一定也受过这般相思折磨吧。可你从未提过。为我取天剑受伤，带着伤去姜武小院救我，陪我胡闹，催动九天术寻我，你从来都没有告诉我。”
“我的小丑八怪真是傻瓜，一声不吭便把所有的苦一己承担，若我是个没心肝的，永远都不知道你沉默着做了这样多的事，造了这样多的罪。你答应我，往后的日子里，不许再瞒着我。往后的日子，让我像你顾惜我那般顾惜你。”
“我都想好了，等你出来，我便日日给你做些山珍海味以示补偿。你没想到吧，我近年手艺越发见长，连司马荣都赞不绝口的。别的事我也都安排好了。我遣人在尘稷山底下建盖了个小宅子，门口的小院可以种些瓜果梨桃，院前我往封魔山取了一株树苗栽上，如今已然亭亭如盖。那树后头请司马荣给造了一架秋千，木头用的是最好的，结实光滑，阳光晒上去还会散出木头的香味儿来。等以后我们有了儿女，你就可以在树下推着他荡秋千；若没有儿女，你就推着我荡秋千。等我们老了，还可以一同靠着晒晒太阳。若是秋千坏了，便去找司马荣算账，他满口保证，秋千活得一定比我长久。”招摇语气轻柔而和缓，仰头望着天上棉一般的云，眼睛里透出些幸福与神往。
“只是想来我们竟还没好好的成一次亲，我可不能就这样与你同住，你得好好地，揭了我的盖头，取了我的花冠，与我拜过天地神明，喝过合卺美酒才可作数。洞房花烛，你得答应我，永远永远爱我。墨青，当初我们说好了要搞喜事的，你答应我的事情统统都办到了，再搞一场喜事，也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圆圆满满。”她闭上眼，在这天光里开始了长久的沉默。
终于，夕阳斜照，散漫的红光在石壁上映射成玦，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却微微地抖：“墨青，哪怕当年喜事没能圆满，但那日我接过你给我的糖葫芦的时候就认定了的，我路招摇这一生便是你的妻，生也好，死也罢，我都是你的妻。”
“墨青，自打你闭关进了剑冢，这人间的漫长岁月便成了空。唯一可幸便是你我二人尚年轻，我还有时日等着你回来，也还有时日与你相守。只是这世事不肯如人愿。墨青啊，原本这些话要等你回来再说的。可是你知道的，有些事，我非做不可。”
“要是有一天你回来了，你见着这江湖太平圆满，可别太快把我忘了。”
她在那石门前捡了块石头，一遍又一遍在黄土上划拉厉尘澜的眉眼。一定要记住了。若是踏过奈何桥时，那孟婆汤非喝不可，她也还能记得他的眼睛。
她终于起身离开了那扇石门。日光离开人间前最后的余晖洒在门口的巨石上，细碎的残光落进巨石的刻痕，正是她留下的，此刻闪闪发光的“路招摇”。
天光彻底灭了个干净。落进刻痕中的金光也跟着散尽了。路招摇却又一次回到了剑冢门前。
她一路奔来，脸上满是泪痕，今日所有强忍的泪此刻止不住的滚。
“墨青，我就是想来问一句，要是有来生，你还愿意吗？”
回答她的，只有耳边呼啸的风声。
回到万路门时天已经黑透了。大家围在无恶殿中议事，招摇扫过一圈，新任的东南西北四个山主，沈千锦，司马荣，路十七等人都在，却唯独不见琴芷嫣。
“芷嫣呢？”招摇出声问道。
众人皆见礼道：“门主。”
虽然招摇已经不做门主好多年，可大家还是更习惯这样称呼她。
“去找柳沧岭了，兴许宗门的人也愿助一臂之力。毕竟那洛刈似仙非仙，似魔非魔，留在人间永远是个祸害。若不除了他，宗门也不得安生。”沈千锦答。
“今日是我万路门，若没能与他鱼死网破，明日就会是宗门。无论洛刈是魔是仙，都是饮血的。不杀尽这武林绝不会罢休。”司马荣冷静道。
招摇点点头：“多些人便多一分胜算吧。我万路门与宗门合力，定能还江湖太平。”
众人正谈，琴芷嫣便带着柳沧岭等一众人进得殿来。
“女魔头！你回来了！”琴芷嫣上前挽住招摇的胳膊，“你已避世多年，何苦还要淌这趟混水。”
招摇拍拍她的手：“洛刈是冲我来的，我怎么躲得掉？况且我路招摇早立了誓，洛明轩活一次，我便杀一次。”
路十七也凑过来拉招摇的手：“门主！十七保护你！”
“路门主，这洛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芷嫣与我等讲得不甚详细。”柳沧岭问道。
招摇摇摇头：“我也不甚清楚。恐怕这也是洛刈的神秘之处吧。也不知何时江湖里出现了这样一号人物，横行霸道不提，遇到特殊的日子甚至逢人便杀，遇人便斩。他自称是洛明轩当年宗门一战灰飞烟灭后散落人间的神识重聚而成，我猜想恐怕如姜武一样，是洛明轩心中的神魔交战的余烬，在心智上也不甚健全。嗜血的杀性，便是体现。”
司马荣补充道：“没错。除此之外，他杀人越多似乎力量越强。我推测也许是他可以食人骨血精气以强大自身，甚至不知道用什么样的秘法也豢养了一群战奴，毫无知觉一般拼杀屠戮。”
“肯定是洛明轩没错！不然也不会刚有点势力就来挑衅我门主！”十七气道。
“的确如此。”招摇道，“他来找过我，只说要我亲眼看着万路门千百苍生葬身于朱雀异火。之后也要我一同送葬。我并未有机会与他交手，只我能感受到，那种神魔交混的力量不容小觑。”
“既如此，我等定随路门主一道守万路门太平，只求来日若有万一祸及宗门，也请路门主能施援手。”柳沧岭拱手道。
“那是自然。”招摇应下，握紧了手中的六合天一剑。
一场避无可避的腥风血雨，终究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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