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1】

夜深露重，外头忽然下起雪来

忙着去拾掇东西的婆子在房门外匆匆路过

嘴上腹诽着

阿婆……真是怪人……

屋里正躺在雕花床上的大少爷啪地将书一阖

跳下床

随手抓了件厚实的外套便出了房门

外头风雪正盛

冻得他立刻打了个喷嚏

裹紧了毛领，在黑魆魆的院子中东张西望

果不其然，化不开的夜色中

摇曳着一抹红

提着红灯笼的公子察觉到他的目光

转过身轻轻一笑

那本乌黑的长发上覆了一层不薄不厚的雪

衬得他秀气的面孔更苍白了几分

唯有嘴唇仍旧红润鲜艳

公子是前几天被人从河里捞上来的

说来也怪

今年入冬后冷得异常

河水却迟迟没有封冻

在街上尖嗓子喊着

更夫小心火烛

更夫瞥到水里上下起伏着的白影

阿婆吓得险些掉了灯笼

水那么冷，没人敢下河去捞

但让一具尸体在河里漂着总也不是个事

年关底下太不吉利

有个年轻力壮的便开着自家船

手中拿根长棍子，将人从水中扒拉到了船上

结果这在冷水里不知泡了多久的公子

脸上惨白不近人色，嘴唇也一片乌青

却还清晰地呼吸着。

一通折腾后，人好歹是醒了

自称是穷乡僻壤出来的秀才

途径此处

在河边观灯的时候不慎落水

易公子多谢各位相救。

老爷听闻这等轶事后

感念其漂泊不易

特邀人至府上小住几天

一时传为美谈

他将人引回了屋子

吩咐别个准备几碗酒过来

仆从低眉顺眼

仆从少爷，老爷不许您…

…大少爷傲气的眼神一扫，那仆从便不再说话，讪讪退了下去

…公子将覆着雪的红灯笼搁在了一旁

…提灯的手指已经冻得发青

…大少爷看在眼里

走过去替他拍了拍衣服

大少爷大半夜的，总在外头受冻做什么

公子低首微微一笑

易公子喜欢看雪罢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就像要填满这个夜晚

仅仅几天，那条小河差不多全都冻上了

岸边一片萧条

然，因为到了年关，不远处的镇子里仍是家家张灯结彩

其中又以大少爷府上为甚

巨大的宅邸，上下近百口，每扇门前都挂着大红灯笼

仅此一户，就显出“千灯照碧云”的豪奢气概

公子端着酒，看着蟠螭灯上图案纹理影影绰绰

易公子在我家那边，若是下了这么大的雪，会死不少人

大少爷望着他的侧脸，模糊地应声

大少爷不过我还是喜欢雪，大家都喜欢雪。

大少爷下完雪后，河冻实了，到处都干干净净的，连冻到僵硬的尸体都很干净。

大少爷村里的小孩子，不用担心害上什么病。等到了来年夏天潮湿闷热的时候

大少爷那些病又要流行起来

公子垂着眼睛，鲜红的嘴唇因为沾了酒而微微泛着水光

易公子那就会死更多的人

大少爷与他碰碗，一饮而尽

觉着身上像是点了把火般的热

大少爷父亲为官多年，向来注重疫病防治。

大少爷外加地处江河通商之地，人烟阜盛

大少爷家家富足，倒也没闹过什么大病

公子微微点头

易公子大人治理有方。既庇护一方百姓，也光耀了自家门第。

易公子小生行走多年，从未见过有贵府这份气派的豪宅

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大少爷倒是不以为意

大少爷钱财不过外物。

大少爷能恪尽职守，履行好为官的本分才是首要

易公子少爷真的这么想？

大少爷自然。我以后也会做一个和我爹一样，勤政爱民的好官

公子笑着再次与他碰碗

易公子那小生预祝少爷，得偿所愿。

公子身世低微，学问却是一等一的。正在念书年纪的大少爷与他相谈甚欢，引为知己，盛邀他留在府中，却教公子婉拒了。

过年前几天，府中上上下下忙做一团。

大少爷自己偷出了一坛酒，要为公子践行。

公子穿着件单薄的长衫，伸手举起酒盅时则露出伶仃的手腕，显出副孱弱的样子。

大少爷看了便皱眉

大少爷临走前，挑几件厚实的衣服吧

易公子小生叨扰数日，已是不胜惶恐，岂敢再多受恩惠？唯有一个不情之请…

公子偏过头，白净的侧脸被摇曳的灯花染上一层淡红

易公子少爷可否将那盏灯送与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