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杀机(3)

时近一更，宫中已是寂静无声。未央宫也如往常般熄灭了庭院里一半的灯火，只是这如往常般平静的深夜里隐伏下了往日从没有的伺机而动的杀机。沁年依然毫无睡意，在蒙胧摇曳的烛光里保持着夜兽一般的警醒和惊觉。我开始觉得后宫里静谧的夜里有了异样的血腥的气味，夹杂着层出不穷防不胜防的阴谋和诅咒，在每一个嫔妃宫女的身边蠢蠢欲动，虎视眈眈。这个万籁俱寂的春夜里，仿佛是突然苏醒和长大了，那些单纯平和的心智渐渐远离了我。沁年深刻的认识到，她已经是想避而不能避，深深处在后宫斗争的巨大漩涡之中了。

更鼓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洪亮的梆子捶击更鼓的声音不知会不会惊破旁人的春梦。而对于我，那更像是一声声尖锐的叫嚣。我带着敏心，可心悄无声息的走到院中，宫墙下已经埋伏几个小内监。芳慈悄悄走近我，指着未央宫门上伏着的一个人影极力压低声音说：“罗成在上面，单等那贼人一出现，便跳下去活捉了他。”沁年点了点头，罗成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他伏在宫门上，若不是仔细留神还真看不出来。

只听得宫墙外有两声布谷鸟儿的叫，芳慈提着灯笼也学着叫了两声，果然在宫墙的洞里伸过一只手来，掌上托着小小一个纸包，掌心正是有条疤痕的。芳慈一点头，旁边小内监立刻掩上去一把扭住那只手。那只手着了慌，却是用力也扭不开。再听得墙外“唉呦”几声，罗成高声道：“禀娘娘，成了！”

转瞬间宫灯都已点亮，庭院里明如白昼。罗成扭了那人进来，推着跪在沁年面前。却是个小内监的模样，只低着脑袋死活不肯抬头，身形眼熟的很。沁年低头想了想，冷哼一声道：“可不是旧相识呢？抬起他的狗头来。”

罗成用力在他后颈上一击，那小内监吃痛，本能的抬起头来，众人一见皆是吃惊，继而神色变得鄙夷。那小内监忙不迭羞愧的把脑袋缩了回去，可不是从前在沁年身边伺候却因偷盗被逐出未央宫的小印子。

沁年淡淡一笑，道：“印公公，别来无恙啊。”

小印子一声不敢吭，敏心走到他近旁说：“呦，可不是印公公吗？当初可攀上了高枝儿了啊，现如今是来瞧瞧我们这般还窝在未央宫里守着旧主儿的故人么？可多谢您老费心了。”伸手扯扯他的帽子，嬉笑道：“现如今在哪里奉高差啊，深更半夜的还来旧主儿宫里走走。”

小印子依旧是一声不言语。敏心声音陡地严厉：“怎么不说，那可不成贼了。既是贼，也只好得罪了。罗成，着人拿大板子来，狠狠的打！”

罗成打个千儿，道：“既是敏心姑娘吩咐了，来人，拿大板子来，打折了贼子的一双腿才算数！”

小印子这才慌了神，连连叩首求命。沁年含笑道：“慌什么呢？虽是长久不见，好歹也是主仆一场，本宫问你什么答就是了，好端端的本宫做什么要伤你？”

沁年对左右道：“大板子还是上来预备着，以免印公公说话有后顾之忧，老是吞吞吐吐的叫人不耐烦。”

罗成立刻去取了两根宫中行刑的杖来，由小内监一人一根执了站在小印子两旁。

沁年问道：“如今在哪里当着差使呢？”

“在……在余更衣那里。”

“那可是委屈了，余更衣如今可只住在永巷的旧屋子里，可不是什么好处所呢。”

小印子低着脑袋有气无力的答：“做奴才的只是跟着小主罢了，没的好坏。小印子满面羞惭的不做声。沁年淡淡的道：“这旧也算是叙完了。本宫现在只问你，半夜在未央宫外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小印子吓得愣了一愣，才回过神道：“奴才不过是经过。”

“哦，这半夜的也有要紧差事？”

“这……奴才睡不着出来遛遛。”

“是么？本宫看你还没睡醒吧。懒得跟你多废话。”沁年转头对罗成道：“把合宫的宫人全叫出来看着，给我狠狠的打这个背主忘恩的东西，打到他清醒说了实话为止！”沁年又冷冷道：“我说怎么我这宫里的情形能让外人摸得清楚，原来是这宫里出去的老人儿。”

罗成走近我问：“敢问娘娘，要打多少？”

沁年低声说：“留着活口，别打死就行。”站起身来道：“敏心，可心给我在这儿盯着，让底下的人也知道背主忘恩的下场。芳慈，外头风凉，扶本宫进去。”

芳慈扶着我进去，轻声道：“娘娘折腾了半夜，为了小主子，也该歇着了。”

沁年听着窗外杀猪似的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嚎叫，只端坐着一言不发。不过须臾，外头的动静渐渐小了。罗成进来回禀道：“娘娘，那东西受不得刑，才几下就招了。说是余更衣指使他做的。”

“捆了他和蕊儿一起关着，好好看着他俩。”

罗总应了出去，沁年微一咬牙道：“看这情形，我怎么能不寒心。竟是我宫里从前出去的人……我待他不薄。”

芳慈和言劝慰道：“娘娘千万别为这起烂污东西寒心。如今情势已经很明了，必是余更衣怀恨在心，才使人报复。”

“我知道。”对于余氏，本宫已经足够宽容忍耐，她还这样步步相逼，非要夺我性命。沉默良久，轻轻道：“怎么这样难。”

“娘娘说什么？”

沁年无声的叹了一口气：“要在这宫里平安度日，怎么这样难。”

芳慈垂着眼睑，恭谨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如今我才明白，宫中为何要时时祈求平安祥瑞，应为平安是后宫里最最缺少的。因为少才会无时无刻想着去求。”沁年想一想，“这事总还是要向皇上皇后禀报的。”

“是。”

“明早你就先去回了皇上。”

“奴婢明白。那余更衣那里……

沁年思索片刻，“人赃俱在，她推脱不了。”迟疑一下，“若是皇上还对她留了旧情就不好办了，当初她就在仪元殿外高歌一夜使得皇上再度垂怜。此女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万一没能斩草除根，怕是将来还有后患。”

“娘娘可有万全之策？”

沁年的手指轻轻的笃一下笃一下敲着桌面，静静思索了半晌，脑海中忽然划过一道雪亮，莞尔一笑道：“毒药诅咒加上谋害皇嗣，恐怕她的命是怎么也留不下了，哦...以防万一...明日让陵容戴那根簪子来本宫这里品茶。”

芳慈立时反应过来，与沁年相视一笑。

这一夜很快过去了，玄凌来时，沁年正与陵容品茶。

我见玄凌独自坐着，面色很不好看，轻轻唤他：“明郎。”

见沁年唤他，玄凌面色稍霁，道：“窈窈，可还好？”

沁年忧声道：“多谢皇上关心，就怕是睡得太沉才不好。”

“朕知道，你身边的慎人一早就来回了朕和皇后。今日起你的药饮膳食朕都会叫人着意留心，今番这种阴险之事再不许发生。”说到最后两句，他的声音里隐约透出冰冷的寒意。“后宫争宠之风阴毒如此，朕真是万万想不到！那个蕊儿和小印子，朕已命人带去暴室杖毙了；至于余更衣，朕下了旨意，将她打入去锦冷宫，终身幽禁！，窈窈，你再不必担惊受怕了。”

皇帝果然手下留情，沁年念及旧事，心中又是惶急又是心酸，复又跪下呜咽落泪道：“窈窈向来体弱与世无争，不想无意得罪了余更衣才殃及那么多人性命，窈窈真是罪孽深重，不配身受皇恩。”

皇帝扶我手臂温和道：“你可是多虑了。你本无辜受害，又受了连番惊吓，切勿再哭伤了身子。”

正好周佑来给沁年请脉，玄凌沉声道:“宜卿如何了？”

周佑看了沁年一眼，道:“娘娘所中之毒已无大碍，只是...娘娘已有孕两月有余，惊了胎气，怕是对龙胎有损。”

沁年知晓周佑夸大其词，一把拽住玄凌的袖子，泣道:“明郎！”

玄凌拍了拍沁年的手，道:“窈窈，朕定为你讨回公道。”

玄凌向堂外唤了贴身内侍李长进来道：“传朕的旨意。冷宫余氏，欺君罔上，毒害嫔妃。赐，自尽。”

李长见皇帝突然转了主意，但也不敢多问，躬身应了出去冷宫传旨。沁年假意迷惑道：“皇上怎么了？忽然要赐死余氏？”

玄凌神色转瞬冰冷：“她多次以下犯上，朕均念及当日情分才饶过了她。如今却是再无可恕了。”

沁年慌忙求情道：“余氏千错万错，也只仰慕皇上的缘故。更何况此事追根究底也是从臣妾身上而起，还请皇上对余氏从轻发落。”

玄凌叹息道：“你总是太过仁善，她这样害你，你还为她求情。”

沁年心中微有不忍，终究是余氏一条人命犯在了我手里，不觉难过流泪，“还望皇上成全。”

“你的心意我已明白。只是君无戏言，余氏罪无可恕。不过，既然你为她求情，朕就赐她死后允许尸身归还本家吧。”

沁年再次俯身道：“多谢皇上。”

陵容也笑道:“姐姐仁善，定会保佑皇嗣平安无事。”

玄凌清浅一笑：“此番的事你必定是受了惊吓，若要做也等你放宽了心再说。”他的目光凝在沁年脸上，紧一紧她的手：“朕与你的日子还长，不急于一时。”

沁年听得他亲口说这“日子还长”几字，心里一软翻起蜜般甜，仿佛是被谁的手轻轻拂过心房，温柔得眼眶发酸，低声唤他：“明郎。”

玄凌拥她入怀，只静静不发一言。画梁下垂着几个镀银的香球悬，镂刻着繁丽花纹，金辉银烁，喷芳吐麝，袭袭香氲在堂中弥荡萦纡。窗外漱漱的风声都清晰入耳。

良久，他方柔声说：“朕要晋你为从一品夫人，封号便定‘凌’字，凌宜夫人。”

“‘凌’？自是极好的，可是‘安宁’的‘宁’？”沁年道。

玄凌笑了笑，道“是朕的名讳，玄凌的凌，窈窈担得起这个封号。”

沁年也笑了笑，道:“谢皇上恩典。”

陵容见状道:“姐姐大喜。”

玄凌看向陵容发间的簪子道:“你怎知没有你的喜事呢...容儿的嫔位也晋了三月吧，便晋容儿为从四品芬仪吧。”

陵容赶忙谢恩。

一起用过午膳，玄凌道：“还有些政务，你且歇着，朕明日再来瞧你。”

沁年起身目送玄凌出去，直到他走了许久，才慢慢静下心来踱回暖阁。我召了芳慈进来道：“宫女和内监死后是不是都要抬去乱葬岗埋了？”

芳慈神色略显伤神，低声道：“是。”

沁年整整衣衫道：“话虽如此，我心里始终是不忍。你拿些银子着人去为蕊儿和小印子收尸，再买两副棺材好好葬了，终究也算服侍了我一场。”

芳慈微微一愣，仿佛不曾想到我会如此吩咐，随即答道：“娘娘慈心，奴婢必定着人去办好。”

芳慈走后，沁年又唤了敏心，问甄嬛的情况。敏心道:“甄婉仪没有太医坐诊，服药又久，今后身子怕是弱了些。”

沁年挥一挥手，声音隐隐透出疲倦道：“下去吧。我累了，要独自歇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