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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臣

锦瑟集

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当时还是㦕掌管王朝。我本与王室无缘,也与读书认字无缘。但那份经历,还是着实难忘。

那年爹带我去看祭祀,当时正逢朱机戏结束,人群里熙熙攘攘的,爹也很信这些,为我求了个平安符。

不多时,一小童牵上一头牛来,我便知道这是正是第三场的杀生戏。

那牛头上被画出一个“王”字,白丁带着假面又唱又跳,大概是在说庙堂上有大奸臣,山神派了老虎下来除奸,但奸臣连老虎都不怕……我正瞧着出神,便没注意到脚下步子,于是只觉得眼前一黑,口鼻发腥——原是离得太近,被溅了一头一身的血。

那白丁跳下台来,他手里还拿着大刀,我到底有些怕他。

他却说:去污洗秽,好兆头。

那竟是个姑娘。

于是只好回家去换了一身衣裳。回来时,前面两场已经结束了,两班戏已将收尾,我巴巴的瞧着两边鸣金收兵,只好被阿爹拉着回家去了。

娘还是那样爱干净,从我进门,她就要拎起我的耳朵:啊啊,你这脏丫头!真是!

后来㦕喜欢上了微服出巡,娘便不再敢让我出门了。

直到有天吃饭时候,娘说:明珠啊,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在长大?……你爹最近在给一位大人管院子……让人送你进宫好不好呀?

我当时是怎样的呢?我生气极了,以至于跑出门去:啊,怎么这样!我以后会嫁给熙正哥的……我才不去!要进你自己进去好了!

我那时一生气,就喜欢扒着矮墙向里张望,看着坐在檐下的少年正就着细微的烛光看一本厚厚的爬满我看不懂的文字的书,于是晚间的月亮都圆软到人心坎里去了。许是感觉到我的视线实在灼热,他从袖里掏出一小袋果脯向我走来:吃吧,傻丫头。

真的,好温柔啊。

可我后来还是进了宫。

我刚进宫的时候,见了什么都惊奇得很。我原是被安排在医馆,跟一些医女混迹在一块,㦕有次找人为宠妃张绿水诊断时,听闻有个医女做了错事,于是医馆内所有的医女姐姐都受到了牵连。

但事情似乎并不仅如此,何况㦕对他的行为并不隐瞒,直到我撞见了两名落荒而逃的衣衫不整的医女。

我听到稳健的脚步声——那是男子的脚步声——我跪趴在地上,连鼻尖都被压的平平的。所幸他并没有看我,那是我第一次见到㦕。

我无数次听到祭祀上的祝神唱:㦕啊!太阳!吾与汝偕亡!

我仍旧安安静静的干我的活,只是从前要扫药渣子,如今变成了别的东西。我拎着沉重的水桶一个屋子挨着一个屋子的擦洗,光洁的地板上有时是干涸的颜料,有时是不明就里的水渍。

爹也求人给我换过差使,毕竟我是他和娘半生才求来的孩子。

后来我就被送去了成均馆,有位老大人很平易近人,平日里见我年幼稚气,常赏我些零食,也教我认字。后来我才知道,爹就是在给这位大人的侄子管门院。

世事弄人,后来听闻那个叫任士洪的大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了㦕的襁褓,惹得君**怒,开始对当年的官员进行疯狂捕杀,而那位老大人正是其一。

当时觉得㦕步伐稳健,应是极刚正的人,可他却心思扭曲至此,仅凭一块布便令朝堂血流成河。

其后的事情便更加难以启齿,处决了所有与尹氏相关的大臣以后的㦕,沉迷于美色不可自拔。任氏父子侍君侧,父亲极致谄媚虚伪权势滔天,儿子更是野心勃勃欲成为王上之王。

两人被㦕任命为“采红使”,从朝鲜八道中挑选万名美女入宫。

一时间,哀鸿遍野。

我仍旧每日擦洗成均馆偏房,每日拎着沉重的水桶,拿着抹布在地上爬来爬去。成均馆有位大人似乎不很喜欢我,有时会听到他说:啊啊,你这贱民,离我的鞋子远一些!

可他有时候也对我好过。自那位老大人以后,我便再联系不到爹娘,每每送出的信像是投入海底的石子,连回响也听不见。这位大人便总喜欢拿些果脯来逗我,他说,你可真像路中间的野草呀。

我当时总觉得他是在夸我的,夸我顽强的坚韧的生命。那时候总有一种信念,觉得回家以后还会被娘提着耳朵叫:脏丫头!啊啊,别弄脏了屋子!

还有,还有那个挑灯夜读的少年。

第一批女子被送进宫来的时候,场面实在壮丽。我躲在一群女官身后悄悄的抬眼去看,美人一个挨着一个,吴侬软语、娇艳动人、风流入骨、媚色天成。各有各的美处,看得人目不暇接,一时竟分不清楚谁更好看些。

这样多的美人,穷奢极欲的阵仗,就连㦕也按捺不住似的从王座上奔下来。他摸摸这个的脸,捏捏那个的肩,放诞的又笑又叫,俨然像个疯子。

他搂了两个奔跑在前面,浩浩荡荡的朝着成均馆跑去了。殿门打开的时候,我清楚的看见大臣们或惊惧、或诧异、或隐忍的目光。㦕一脚踹翻了书案,脚踩在一位大人的背上:看看,这就是今后一起学习的同学了!

那位大人劝说自古没有女子进学堂的规矩,却被㦕让人带来的尚在哺乳期的夫人堵住了嘴巴,原这是那位大人的妻子。

此后,非但是成均馆和医馆,连佛堂也遭了殃。有人希望通过训民正音劝诫他,他便废除了训民正音,废除了多年来的僧科制,兴天、兴德两寺被焚,禅宗、教宗更是俱毁,甚至制定了寸斩、炮烙、拆胸、碎骨飘风等酷刑。

太阳从不曾睁开眼看看他的子民。

女子们的课业不堪入目,历来被众多学士们推崇的成均馆竟也有今天!课上讲的是奇淫巧技,课下练的是闺房秘要,无数的“贱民”舍弃颜面说出堪比淫词浪语似的答案,只为了从青兴被提为平运的那天!

言官呵!为什么不替神明提出抗议?为什么不肯替挨饿受冻、胆战心惊的百姓发言?

那日课业结束,我仍旧拎着沉重的水桶擦洗成均馆的地面,便也正巧看到了穿廊下那斩牛的白丁,而她对面,是一代奸臣之子——任崇载。

原她叫丹熙,正是与名妓雪中梅在课业中并首的女子。任崇载对她似乎很是特别,课下也会教导她那些东西,为了托我带给丹熙一些药,还会拿些糖给我。

——他大概并不会哄孩子,虽言语柔软,却不会笑。这倒奇怪,倘若别家男子到了这个年纪,该孩子都有一群了。

结课的那天,㦕命人摆了好多菜,许是美女太多,喝粥的被封为粥人,吃饼的被封为饼人,看上的便问上两句,不好的便被人抬下去。

我跪在偏殿,始终等待着被告知结束的那一刻,直到正殿传来一阵骚动,我隔着屏风,看到雪中梅手里拿着一块肉条,并不咬,只是在手口中玩弄。我忽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热,与听着不同,这次是真的见到了,果真是媚色天成!光是看着,便觉得浑身都烧起来了。

㦕也很高兴,甚至从王座上走下来与她戏耍,又赞叹说:不错!封你为马人!

丹熙是对平运志在必得的,果然便见她从人群中走出来。我当时的目光还黏连在雪中梅身上,便只听到丹熙口中的“胎儿料理”一词,㦕表现得失态,却不是平日里沉迷于美色的样子,他嘴唇、声音、手掌无一不是在颤抖,半晌竟落下眼泪来:这是孤王最喜欢的味道,孤王封你为贵人!现在!现在就要你进宫侍君!

张绿水本是带着笑的脸上很快显出厌恶来,说实话,我那时竟觉得㦕有些可怜。

平运们选完了,青兴便被放回家去。我那时候多希望能够回家见见爹娘,于是悄悄的请求丹熙带我走。

丹熙把我塞在车座下的空板里,我捂着嘴巴,听着官兵查来查去。

刚出了官道,我便撒丫子的往家里跑,想娘的叫:明珠啊!吃饭了!你这死丫头又去哪了?

也想爹:明珠啊,又长高了,爹抱不动了。

也想熙正哥。

明珠,你要不要?

我跑了好些天,果脯也小口小口的吃。

可真的逃回来了,却原来也没什么了。我气喘吁吁的拍门,嘴里喊着:娘!娘!开门啊!爹!

门开了,却不是。那人上下打量了我一遍,说:贱民,滚远些!

我便去拍隔壁的门:熙正哥!

于是又是生面孔,说:搬走了,滚远些!

我便想起幼年与爹游戏,他躲猫猫从不喜欢藏起来,只知道呆愣愣站着,问他,便说:我怕你找不到我,该哭了。

我从没有找人的经验,便委委屈屈的窝在墙角哭,期盼爹娘出来寻我。

却并没有。只有一只手递来帕子,仍旧是皱着眉头,仍旧是言语柔软:别哭了。

是任崇载。丹熙又进宫去了,他只好也送我进去。但这次没有糖,也没有果脯,他只是说:乖女孩。

我想骂他,骂他大奸臣,让他把我爹娘还来,可这么多时间里,只有他对我好,只有他会护着我。

就像㦕一样,暴虐又可怜。

㦕气到极致的时候,并不打骂人,也算不得凶恶,但哭得厉害。我曾撞见过几次㦕发脾气的样子,哭叫、手足挥舞着像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张绿水便解开衣带露出乳房来,抱着他的头轻声的哄:娘在,娘在。

也许是无处可去,也许是我那可悲的善良作祟,鬼使神差的,我竟回到了王宫。

这次,我被安排在㦕的身边。

于是我便见到了让我终身难忘的一幕——

㦕与任崇载比剑的时候,任崇载说,如果赢了,希望㦕把丹熙赐给他。㦕没有同意,两人正打得难舍难分之际,我便又听到㦕在笑,笑得眼睛通红:崇载,这天下如此,都是孤王的过错,你是忠臣啊,大忠臣!快让孤王停下来!停下来!

任崇载便跪下来,头几乎贴在地面上。于是㦕也跪下来:崇载,你说孤王是不是疯了?

——在这乱世,不疯,又怎么活下来呢?

两人便相对着,㦕哭得撕心裂肺,任崇载仍是面无表情的,只是眼尾有些发红。张绿水便几步跑过来,解开了衣带。

多么奇怪呵,造成我悲惨命运的两个罪魁祸首,一个比一个可怜可悲!

任崇载分明喜欢丹熙喜欢的近乎成为执念,却不得不送丹熙到㦕的身边。㦕分明心有死志,却非要如此折磨。

再后来,听闻丹熙对㦕刺杀失败的我慌忙跑去告知任崇载。审判当日,才知丹熙代替赵贞花来选平运,是因为她曾是忠臣之女,为父报仇来的。

㦕自然查出了她的身份,还命人呈上了她爹的头骨和一柄锤子,当着丹熙的面砸了稀烂:你养的好女儿!忠心耿耿!忠心耿耿!

我吓得躲到正殿的屏风后去,正觉得不甚安全,便听闻了脚步声,是㦕,身后是任氏父子,任士洪又是拍马屁,又是表忠心,希望㦕饶过任崇载。

他嘲笑着看向任士洪,将那一切原罪的开端扔在地上,正是那块被称为㦕的襁褓的布:孤王看你老得发昏,连自己妻子的东西都不认得。

他说,孤虽疯,却不傻。

㦕说:孤王的朝堂里并没有忠臣,只有狗。

任士洪便学了两声狗叫,去舔㦕那故意踩了墨汁的乌漆漆的鞋底,被㦕踩了两脚,脸上已是一片污黑的他,也竟还笑得出来。

任崇载头磕在地上,被㦕轻巧捏起:孤王要你们继续担任采红使,去找天底下最出色的美人来。

记得老大人讲过,㦕刚开始微服出巡的时候,曾对任崇载说:孤王会像太阳一样吗?

任士洪说:陛下会像太阳一样指引我们,千秋万代。

任崇载说:人都有生老病死,所以陛下才要及时行乐啊!

怎么会这样呢?

老大人明明说,君王是船上的巨帆,引导我们在茫茫大海中寻找正确的方向。而手握着历史司南的大臣们,不敢告知水手正确的方向,也不敢为难那权欲滔天的船长,只是怯懦的看着船偏离了航线,还暗暗祈祷风能吹动船上的巨帆。

那场宫变结束的时候,我被任崇载丢在了中殿。他惯只会骗我,说我是乖女孩,给我糖果蜜饯,知我年岁小,知我心思单纯,便让我去暗地里照看丹熙,给她捎去东西。而我确实成为他们的保护伞,我只是个贪嘴的乖小孩。

可我也有不乖的一次。

同样失去了父母的我,把㦕当成了朋友,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我也曾暗暗的担心这个天下的恶人。

有的人可怜,是因为时运。

有的人可怜,是因为时代。

我躲在门外,看着任崇载对㦕的羞辱和伤害,在他走后无数次想要打开那扇充满罪恶的羞辱的大门去救㦕,救那个宫围里苦苦挣扎的可怜小孩。

但我不能。

天下的恶人太多了,各有各的可怜之处,怎能可怜就要被同情,可怜就要被既往不咎?

被伤害的人,就活该被伤害吗?

我看着巍峨的宫墙,墙后是蠢蠢欲动的大臣,他们虽结束了这一切,却并不能算得上忠臣。

于是我跑去中殿找居昌慎氏,那位地位岌岌可危的中殿娘娘,希望能救她年幼的孩子一命。

她却拒绝了:㦕将是朝鲜的第一位废君,作为兄弟,晋城大君不会赶尽杀绝。

我便只好待在她身侧,以免遭池鱼之祸。

原是一如慎氏所言,㦕被降为燕山君,被囚在乔桐岛,可慎氏并未被允许一同前往,她被放逐娘家,不过两月,便传来㦕病逝的消息。

慎氏大受打击,也病了一场。

我那日正拎了药回来,便听到慎氏在哭。朝堂中正在审燕山君一事,许是大臣们惧怕大君们尚记着杀父之仇,便劝新王行“中宗反正”的命令。说甚么“中宗反正”,不过是一群得志小人的幌子!慎氏生四男三女,仅留了个徽慎公主作庶人!

于是那段日子里,我也常常会后悔,如果我救了㦕便好了。后来慎氏从打击中平静过来,听我的抱怨只笑了笑,说:这不是你的过错,你不救他,他只会更加欢喜。

慎氏平日里不太喜欢说话,身边又只剩下我一个姑娘,便更加少言。

偶有两个姐姐会来,是慎氏出嫁便跟着的,只是我如今已经十七岁了,不再好吃什么糖果蜜饯。

再后来的慎氏,也许想开了,也许是老了,她有时候也会提起哥哥,那个同任士洪一起死在宫乱的男人,还有她的可爱的小侄女,她不到一个月便夭折的元子,和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

她再没见过徽慎公主,也绝口不提自己的前半生。

直到有一次,她斑白着两鬓,轻轻的念着哥哥,我便张了张口,想说其实,我也有哥哥。

我找了好些年,却终究没能得偿所愿。

慎氏终于在她独守了三十一年后,走到了她人生的终点,而我,竟也将自己蹉跎到了四十七岁的年纪。

慎氏无数次催我找个人家,可每每心里做了决定,那少年便偏偏入梦来了。那个美好的只能出现在一轮柔软圆月下,手握着《桂苑笔耕》的少年,他只微微一笑,便盈满了我整个人生。

他曾自语的那些情话,我怎么也听不明白,如今懂得了,却觉得还是那句最是动人。

明珠,你要不要?

吃吧,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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