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孟鹤堂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牵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孩子走着，那个孩子拽着他的衣袖，头低着，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

孟鹤堂第一次见二爷是在湖广会馆，一周前，不知道哪儿来的一伙土匪屠了他家所在的村子，全村百十来口男女老少，一夜之间就剩下包括孟鹤堂在内的五个孩子。

孟鹤堂在父母的尸体旁边守了三日，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哭，他感受到属于父母的体温正在一点一点的被什么东西抽离出去，渐渐的，除了冰冷什么都没有剩下。孟鹤堂把父母的尸体平平整整的摆在床上，换了洗衣服，盖上了被子，锁紧了大门，一把火点着了那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家。

后来，他来到北平，因为从小跟父亲学着唱戏，就找了一个梨园当学徒，白天检场，晚上跟着比他高一个头的叔叔大爷们在码头扛大包。

有一天，他在湖广看到了孩子，那个孩子比他小四岁，孟鹤堂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那个孩子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小哥哥的叫着，说要跟他回家。

栾云平跟着队伍到了江西，来的都是组织里叫的上名字的人，栾云平这才知道，他这趟来，是来开会的。

从三月中旬到现在，社会上出了不少大事，共产党一心与国民党停战抗日，可国军先是有中央苏区围剿，后又有***在南昌向其将领宣布：抗日必先剿匪，匪未剿清之前，绝对不能言抗日，违者即予最严厉的处罚。

栾云平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在此刻要分的这么清楚，难道现在的第一要务不应该是团结起来一致抗日吗？

栾云平在江西待了一个多月，这期间前前后后的给广德楼写了不少信，可都石沉大海，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自那日与孟鹤堂在陕西分开后，二人也有两个多月没见了。栾云平的心里七上八下的，那日分开时孟鹤堂说这次回去是处理孟凡的事，栾云平跟孟鹤堂说，要钱，要人，你都给他便是，什么事情都留到自己回去之后再下定论。

可两个月了，栾云平还没有得到回京的消息，也没有收到关于广德楼的消息，栾云平不禁又想起了父亲，也是在一次平常的分别后，他就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了。

五月，北平的天气已经开始渐渐回暖，街上的小贩多了起来，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头儿走到广德楼前差点儿让门口的枯树枝绊了一跤。刚要开口骂，突然又想起昨天老伴儿拉闲话说，广德楼的老板病了两个月，这戏园都好久没开过锣了，想到这儿，心道谁都不容易，怕是他们的伙计现在也没工夫扫院子了，叹了口气，拿脚把树枝往远处踢了踢吆喝着走了。

广德楼。

孩子们在前院练功，小七那些年龄稍大的孩子们在后院吊嗓子，突然，孟鹤堂的房门开了，二爷急急忙忙的出来，又急急忙忙的跑进厨房，约摸有一个钟的时间，手里端着盘驴打滚又回到了孟鹤堂的屋里。

孟鹤堂靠在床头上，红木的靠背被二爷垫上了厚厚的羊毛毯子，明明五月了，可屋里总觉得冷凄凄的，孟鹤堂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喷嚏，把手往被子里缩了缩。

“小哥哥，来，驴打滚儿，时间有些仓促，没有你喜欢的黄豆粉，赶明儿，我打发小七去一趟牛街。”说着便夹起一小块放到孟鹤堂嘴里。

其实，孟鹤堂不太尝得出来驴打滚的味道，这些日子昏昏沉沉的，总觉得嘴里没味儿，想吃些甜的，可吃多了嘴里又发腻，来来回回也吃不了几口。

孟鹤堂摇了摇头，二爷放下筷子，把帕子递给孟鹤堂擦嘴，转身放东西的空档儿掉了滴泪。

转过身来，孟鹤堂已经斜靠在靠背上没有动静了。孟鹤堂自生病起总是这样，昏迷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长，这几日好多了，一天有一半的时间都是醒着的。二爷走过去把孟鹤堂放平在床上，手颤颤巍巍的去探孟鹤堂的鼻息，感觉到有微弱的呼吸后放下了心。

自那日从孟凡那里回来，孟鹤堂便一直病着，请了郎中来瞧，都说是严重打击伤了心脉，又加上孟鹤堂幼年学戏伤了腰，加上那日棍子一个不落的打在他腰上腿上，虽手术后复位了骨头，可有些位置压迫了神经，日后能不能站起来都是问题，更别说唱戏了。

这些二爷都告诉了孟鹤堂，其实二爷不说，孟鹤堂也能猜到七八分，这些日子，胸口总是没来由的刺痛，半夜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总觉得手脚冰凉。

二爷没告诉孟鹤堂的也有，那些棍子落在他的后脑上，医生说已经凝成了血块，万一压迫到视神经……

二爷说不出口，也没法说，二爷跟小七说，说孟鹤堂的眼睛那么好看，抬眼净是柔情，如果有一天再也看不见了……

这也是为何孟鹤堂总觉得头晕恶心，食不知味，他问二爷，二爷说是轻微脑震荡，孟鹤堂便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