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我打开冷气,要佐伯在摺叠椅上坐下。
「每天都好热喔。」
我点头附和。
「夏天还是热一点比较好。」
如果窗外没有四季,病房与棺材又有何异?虽然这么认为,但仔细想想,还是能发现许多细微的差异。病房里有充足的光源可以读书,空间至少宽敞得不会让人感到压迫,护士、医师或佐伯偶尔也会过来。而死神少女则因为搞不好其实也会出现在棺材里,所以就先排除不算。
我看著佐伯的额头。
「你今天没有流汗啊。」
她微笑点头。
「嗯,因为我今天有带毛巾在身上。我认为这种事是很重要的。」
「这种事?」
「国三女生其实不太喜欢让同班的男生看到自己流汗的模样。」
「是吗?不过在教室里时,大家都会流汗吧?」
「嗯。其实我非常讨厌那样,不过别无他法,也只好放弃了。」
是这么一回事吗?班上的女生会对流汗这件事感到难为情?我倒是看不出来。对国三男生而言,所谓的国三女生真是种谜一般的存在。
原本待在房间角落的死神少女,脚步轻盈地走过来这里。轮流看著我跟佐伯的脸,接著不知为何歪头。
「昨天的小说,你看完了吗?」
被佐伯一问,我点头„
「嗯,很快就看完了,因为那故事很短。」
「是吗?总比拖得太长好呀。」
「以我个人来说,能一直阅读怎么看都看不完的小说也是种乐趣。」
「那么,那是个怎样的故事?」
──那是怎样的故事呢?
佐伯的话语与死神少女的声音重叠。
「要读读看吗?」
我随意递出了书,位置正好在佐伯与死神少女中间。
「不用了,我现在想听你说话。」
──我不擅长读书,那太耗时间了。
「我知道了。」
我点头,接著说起昨天那个故事的后续。
是关于以软弱之心聚集而成的怪物、以及将世上最残忍的话语塞进飞弹里的研究者的故事。
「怪物巨大到变得足以覆盖整个世界。研究者将飞弹瞄准怪物。怪物非常庞大,不可能射偏,接著,他只要按下发射钮就行了。不过──」
怪物是汲取软弱之心而成长的,任何人都拥有软弱之心。
无论是研究者的朋友、恋人,或是研究者本身,都和所有人一样拥有软弱之心。怪物当然也汲取了他们的心。
「研究者没能按下发射钮。因为他认为,如果这是个不用残忍话语击垮软弱之心就无法获救的世界,那么还是全部消失无踪比较好。」
或许,就连这份想法也是软弱之心的一部分。
我接著说:
「为了不让怪物被击中,他将飞弹射向天空,让装有世上最残忍的话语的飞弹,孤零零地飞向宇宙的尽头。然后,世界就完全被以软弱之心形成的怪物给覆盖了。」
佐伯以十分认真的表情看著我。
「那么,世界最后变成怎样了?」
我回答:
「没有变成怎样,只是被软弱之心包覆罢了。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改变。研究者、朋友、恋人,以及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只是在被软弱之心包覆的世界中,一边品味著各种悲喜,同时过著与以往相同的生活。」
故事到此结束。这是个富有哲学性,却又毫无意义的故事。你可以单纯地读取内容的讯息,也可以完全无视、将书扔掉。这就是这样一个平凡无奇的短篇小说。
「感觉是个不错的故事。」
佐伯说。
──简直是莫名其妙。
死神少女说。
我点头。
「嗯,是啊。」
「是吗?有先去看过新家了吗?」
佐伯以彷佛像低头又像点头般的微妙动作垂下头。
「其实,在半年前左右,刚过完年时我曾经去过。我在那里见到了我的新妈妈及新爷爷。」
「爷爷?」
「应该说外公才对,是妈妈的爸爸喔。」
「哦。」
这么说来,我记得她的新家就是新妈妈的娘家。
「感觉能好好相处吗?」
「应该吧。虽然还没有什么真实感,但我还满擅长装成乖孩子。而且,也只要再忍耐一阵子就行了。」
她嘴角微扬,我曾经见过这个表情许多次。
「等我升上高中后就要一个人住,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一定会回到这个城市里来,在那之前,你要等我喔。」
点头是很简单的。
不过,我却否定了。
「我劝你不要这么做,好不容易才有了新家人,还是跟他们好好相处比较好。」
她的表情没有改变,只有眼里闪过一丝寂寞。
「我不要,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吗?今后也继续在一起嘛!」
我摇头。
「这是无能为力的,因为我就快死了。」
对于死亡,我并不感到悲伤。因为我早已几乎无法离开病榻了。现在的我,只能看见这间病房,这辽阔世界中的一块碎片。当它变成零时,究竟又会有多大的差异呢?
所谓的「住院」真是一种优秀的机制,能将人悄悄地与世界上的许多事物切离。我耗了半年左右的时间,在这张床上缓缓地步向死亡,就连现在也正在逐渐死去的途中。进入八月,这过程就会结束,死亡完成,仅此而已。
生与死就这样,藉由这间纯白的病房无缝接轨。
「别说那种话啦!」
佐伯的表情扭曲。
虽然似乎快哭了,但还是没哭。她真坚强。
「不过,这是事实。我就快死了,这点无论是医师、妈妈,或是你,大家都很清楚。」
其实,我应该已经死了。我原本应该在七月二十九日的上午零点十八分零八秒死去。如果死神少女的话是正确的,那就是这样。
「我为什么还活著呢?」
如果在当时死去,一切就会变得更单纯。
「你那么想死吗?」
「我并不是想死,但我觉得活著很麻烦。」
「我不懂。」
佐伯低下头。
──人类是会求生的生物。如果放弃活著,人类就会成为不是人类的某种存在。
死神少女低语。
放弃活著的人类,那就是死者。
「这样就好了。」
我低喃,这是自言自语。不过,却有两句话语回应。
「我不要,我们一直都很了解彼此呀!」
──死者不会拥有灵魂。你现在仍拥有灵魂。
我回答。
用同样的话语回答两人。
「没那回事,全都是你的错觉。」
我一定早就已经没有灵魂了。而我跟佐伯真正了解彼此,其实只有国小二年级时,在那傍晚时分的校圜中那一次罢了。
佐伯虽然在摺叠椅上动也不动地坐了好一会儿,但最后还是静静地站起来走出病房。她仍然低著头,在门关上前,小声地说了句「明天见」。
我听见脚步声,小跑步离去的声音。佐伯在这七年间,从没在我面前哭泣过。
死神少女目不转睛地盯著我。
「你说了谎。」
我躺下来,闭上眼睛。
虽然很想睡,但我却辗转难眠。
在夜里,深夜时分。
病房早已熄灯,月光虽然会从窗户透进来,但并不是那么明亮。
死神少女坐在床边的摺叠椅上,就跟佐伯中午时一样。我睡不著,愣愣地眺望著天花板。
她开口:
「我经常会思考人的死亡。」
死神思考死亡的事,这令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不过试著想想,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就算是从事各行各业的人类,也会反覆思考与自己工作有关的事吧。
我看著死神少女,她继续说道:
「大部分的人会否定死亡,我了解他们的心情。对死神而言,自己的消失也是令自己恐惧的事。」,
「不过,你们不是会收集灵魂吗?」
「那当然,因为我还想继续维持自我。如果不收集灵魂,我就无法继续是死神,所以我当然会继续收集灵魂。我想,那一定跟人类需要进食是一样的」
「也有不再收集灵魂的死神存在吗?」
「有,我曾经听说过,但详情我并不清楚。」
我看向窗外,看不见月亮,恐怕是角度的问题吧。我只能听见夏虫从某处低矮的位置鸣叫著。
「我无法拯救你,你确实会在七月结束时死亡。」
「嗯,我知道。」
「你真的对活著没有任何执著吗?」
在很久以前,我早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回答:
「其实,我很不想死。」
我一直在说谎。
我想,一开始一定是为了我跟佐伯而撒的谎。
「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很讨厌佐伯春花。」
国小二年级时,在傍晚时分的校圜里,我和佐伯相互理解了。我原本认为,只要有她在,我就能活下去。
我想要跟某个人相互慰藉,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但佐伯不同,她单方面安慰著我,却又独自变得坚强。
因为佐伯变得坚强,使我讨厌起她来。
「佐伯总是像个英雄般守护著我。」
在我深沉、黑暗的本质里,有份情感悄悄孕育而生。
「我原本以为佐伯跟我一样,但她却一直比我坚强。」
长久以来,我一直隐藏著这份情感。
不过,已经办不到了。
「喂,我要怎么做才能不讨厌那种人?要怎样才能不怨恨对方?」
那份情感叫嫉妒。多么丑陋啊,令人无法直视。
所以,我撒了谎。
打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谎言。
我怎么可能会讨厌佐伯?我对她没有丝毫怨恨。我一直对周遭、对自己这么说著──只要能守护好这个谎言就足够了。
佐伯很快地交了许多朋友;而我则逞强地说自己不需要朋友。
佐伯在社团活动中展现成果.;而我则装作对那种事没有半点兴趣。
佐伯很健康;而我接纳了疾病。
佐伯获得幸福;而我放弃了一切。
—甚至放弃了存活。
全都是骗人的。
那全都是为了不去正视自己对佐伯的妒忌而撒的谎。
愚蠢如我,如果不撒那些谎,就无法继续当佐伯的朋友。
在一无所有的我身旁,她获得了一切,这次甚至获得了家人。
仍在国小二年级时的校园里继续玩著捉迷藏的人,一定只有我一个。她早已身在找不到我的遥远地方了。
即便如此,为了继续当她的朋友,我撒了许多谎,
然而,我却对她恶言相向。
──没那回事,全都是你的错觉。
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那应该是我害怕死亡的缘故。因为我知道,佐伯绝对无法理解那种恐惧。一切都变得无法原谅。
「喂,为什么不让我死?」
我瞪著死神少女。
「为什么不至少隐瞒我就要死去的事?」
如果我能在那晚死去就好了。
如果我不知道自己即将死去就好了。
这么一来,我就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事痛苦了。
「如果你什么也不做,我一定能死得更美丽。」
死神少女以十分澄澈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看著我。
「死亡并不是美丽的。」
我摇头。
「你究竟了解什么?」
「我是死神,早已见过无数的死亡。从很久以前起,我就一直在思考死亡的事。」
死神少女的手轻触我的额头。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也能认真思考死亡这件事。」
仅此而已,她没有再说半句话。
我闭上眼睛。我很清楚,在自己心中涌现了许多丑恶的情感。
──啊,只不过。
死神冰冷的手掌感觉很舒服。
我无声地低喃。
我就要死了啊。
真的吗?
真的。
无能为力,我就要死了。
泪水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