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我常常在想，要怎样一位才子，才能驾驭的了谢必安这种人。清冷与柔和在他身上仿佛糅成一体，相处融洽，像冬日初晴零散的雪，像淡淡飘渺、难以捉摸的山间烟雾。

　　“必安。”我轻唤他的名字。他熟睡在我身侧，没有回应我的呼唤。即使是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的夜晚，隐匿的月仍宠爱地替他的睡颜上了光泽，衬得他本就白皙的脸颊更加安静冷清。虽然年长些，岁月却从未刻意关照他的面颊，依然那般好看动人。我轻探到他的手，伸与他的手指间，纠缠不清、暧昧辗转。他似乎是下意识地感觉到我的靠近，微微蜷起了手指，与我的手相扣相环。

　　一瞬间世界仿佛只剩下纸窗外点点坠落的雨滴声。

　　我陪伴谢必安这么多年，常称他一声“兄长”，也看着他经历了众多起落。从幼年学书，志得科举，到贬斥弃置，都云烟似的过了眼睛。我从前常觉得，如谢必安一般的人，是没有办法被拥有的，早有很多人替他赴汤蹈火过了。有人替他罔顾性命，有人为他深情不改。他看过炎凉尘落，也阅过山河众生，见过情深别宽。

　　什么爱恨都已然是泛黄的陈旧纸书了。

　　我自问没有本事可以再拉兄长进入名为深情的泥潭，却也对他长久的有些别样的情感。我见过他受过世家佳人的爱慕，也看过他与其他女子谈笑风生。他只淡淡地笑，柔和地应对一切来者，却又委婉拒下，不留念想。

　　学书时先生很愿赞他礼敬有加，博识好学。与他同期的我，性格是稍微糟糕些的——先生这样评价我。那时候总有些轻狂之徒，家里有些权御的，叫着必安去做什么不正经事。我总要拦下他们给点教训的，不过免不了被先生一通训斥。必安这时候就会故意引先生讨论些什么学识，再冲我勾勾唇角。先生总斥我躁动不羁，一副不苟言笑、不服训的样子，但必安总说，这是我独有的样子，也没什么不好。

　　“无咎。”谢必安不知怎的突然醒了，似是有些意识朦胧，他伸来另一只手盖住我们相扣的手，轻轻按搓着，发出不自觉的呢喃声，“怎么醒着？”

　　我下意识地摇摇头，又想着必安可能没有看见，便安抚性地捏了捏必安的手指，“下雨了。”我开口，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哑，赶忙收了声。

　　谢必安已经慢慢坐起了身，他的眼睛里还残留着睡意朦胧的水汽，格外地清润好看。“嗯，”他应声，侧头靠在我的肩上，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怎么了，我在这。”

　　我微微眯起眼睛，想起从前在南台桥时他白皙的脖颈上鲜明的血色勒痕。如果不是从前的小厮把那席纵身跃下的白衣尽力救下，我也许现在已经与他长辞。那时候确是受了奉权贵之命的监牢给我的百般刁难，以至我几度昏厥，不知生死——甚至行刑的那天我也毫无意识。再醒来的时候，我正身上满是血迹地倒在荒郊野岭，不知身在何处，所幸的是性命还在。

　　那时候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必安，待到我稍微好些，可以移动的时候，便一步一蹒跚地向南台桥走着。等我赶到旧居的时候，必安正面无血色地眠于塌上，脖颈上的勒痕触目惊心，可见他下手的时候抱了必死的心。我什么也顾不上，就愣愣地凝视着他白皙到没有血色的面颊，腿脚一软，跌跪在地。

　　不管回忆多少次，那样濒死的必安总能在我的心床上狠狠敲打，疼痛不已，一次又一次地告诫我，你已经差点失去过他了。好在必安最终还是醒了，他的手指无力地抬起，似是想要安慰痛苦自责，又喜极而泣的我——劫后余生的感觉甚至比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更甚。他无奈地看着我，轻唤道：

　　“无咎。”

　　回忆中的面颊和现实里重合。

　　我发觉到必安在凝视着我，下意识伸手狠狠地把他拉入怀里。必安叹了口气，没有推开我，只是在我耳边轻声问着：“你在想什么？无咎。”

　　“兄长，”我哑声开口，然后沉寂许久来平复自己的心绪，“你还在。”

　　“嗯，”谢必安轻声应道：“我在。”

　　必安显然是明白了我想起了什么，他轻叹一声，然后侧过脸开口，“无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气息总是喷在我的耳朵上，痒痒的，却很舒服，“你总是在走神。”

　　我从没想过，拉兄长下了名为眷恋的深海的，竟是自己。我未曾为了必安赴汤蹈火，也未曾为了他放弃功名利禄，也就仅算是替他罔顾性命罢。在这些年里，我见惯了必安的各种模样，虽长久地心悦于他，却也从未为了必安完全抛弃自己。因为他什么都见过了，什么大概都不足为奇。

　　所以兄长的状况好转后，与我表明心意那一天，我是欣喜又不可置信的。那日他脖颈上的勒痕还未完全淡去，我抬手轻轻抚擦着他的咽喉，希望它可以早日消失。他突然抓住我探索的手，脸上是罕见的没有表情。

　　“范无咎，”他的目光与我的目光交汇，他说，“你还要等多久？”

　　我怔愣了许久，并不明白他所指的意思，“兄长的意思是我在此过于烦闷么？”

　　“罢了，”谢必安勾起唇角，笑容比起平日的温和，更多了几分狡黠，他伸出手指抬起我的下巴，笃定地开口，“范无咎，你恋慕我。”

　　我自问一向沉稳自持，遇事从不慌乱，可此时就好像深藏的秘密被揭露了般地羞窘起来。我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情，反手抓住谢必安的手向后一扣，迫使他看着我的眼睛：“是，兄长作何打算？”

　　谢必安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吻了我的唇。

　　必安的温和表象，只是他平日待人的习惯罢了。真正的他，有自己的坚持、骄傲，还有几分小狡黠。但我并不讨厌。这样的必安是真实，可以触摸的到的。

　　是我的兄长，我的必安。

　　我没有放开谢必安，侧过脸与他额头相贴着，闭上眼睛，“抱歉，兄长，”我终于从各种回忆的情绪里脱身，“许是雨夜多思。”

　　必安使了力拥着我躺下，声音带着一丝笑意，“睡吧，”他说，“我在这。”

　　于是我拥着炽热的山间雪入怀，得以佳梦三千。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