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宜番外·心事无从寄，何处是潇湘

乾隆四十二年的中秋节，我又一次见到了他。

暗红的褂子绣着团龙纹，他倚在柱子上与我的丈夫聊天，也许是谈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朗声笑着拍着他的肩膀，大概是察觉到我的目光，抬眸冲我轻笑的点了点头，拦住了我要行礼的动作，笑眯眯的道了句“如意郡主好”。

他的声音一如当年那般温和，岁月好像不曾在他面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只抬头瞧他一眼，我又想起来当年初见时心里所想的那一句话——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他大概不知道，我与他相识，比还珠格格早许多。

阿玛是御史，算不得多大的官，但却一直在京城。家里哥哥弟弟多，却只有我一个女儿，也因此宫中的大小宴会只要我们家被邀请，女眷中一定有我的身影。不过我从来不爱参与这些事情，大早起来跟一个傀儡一样被来回折腾，进了宫头都不敢抬的守着繁文缛节，宫宴再精致，也没人敢多吃一口，还要虚与委蛇的与那些我根本不熟悉的格格小姐们笑着寒暄。虽然我明白，这是高门嫡女的必修课。有一天我也许会入宫封妃，也许会嫁给亲王做福晋，那些我爱读的唐诗宋词、善舞的曲，擅抚的琴，都不如这些来的实在。

乾隆二十年的中秋节，我第一次看见了他。

倒不是因为他众星捧月的立在中央，恰巧是因为他离人群太远。远得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一身月白色的长袍上吊着玫玉坠，袖子煸起露出一截白皙却又瞧着极有力的手臂，修长的手在白绢上笔走龙蛇，我远远的瞧着，便觉得那是一幅极好的字。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我不自觉的读出了声，恰巧对上他抬起的眸子，清澈见底又含着几丝讶异，略往后退了一步，笑道“格格也读过这首诗？”

我一时间忘记了说话，只木讷的点点头，又别开眼不敢看他的目光，更不敢看他那一副清冷的样子。正想说什么，耳边传来一阵轻灵的笑声，老佛爷旁得晴格格在他身边绕了个圈，拿起那张纸皱眉道“哥你怎么偏爱这些诗。苏轼那么多写中秋的，哪句不好。老佛爷看见了一准儿又要说你这人奇奇怪怪”

话音才落，似乎才看到我，目光由上至下打量了一圈又礼貌性的笑了笑，该是没想起来我是谁，只急匆匆的挽过他的手，催促道“那边马上要开始，你再耽搁下去，老佛爷皇上好说，被有心人说三道四的便不好了”两人迅速的步伐带起了风，旋起那张纸落到了我的脚下。鬼使神差般，我捡起来小心翼翼的收了去。

他已然走远了，月白色的衣衫在一众火红的明艳中格格不入，终于消失在了灯火尽头……

他好像极爱穿月白色，此后很多次在宫宴上瞧见他，都是这样的打扮。既不像四阿哥爱穿黑色装稳重，也不像八阿哥一般总爱那些带着些铃铛配饰；也不太显山露水，多数情况下都是温和的笑着坐在下首，手指轻敲着大腿，时不时回应一下旁人的搭话。

直到乾隆二十四年。

他好像变了个人，青绿色的袍子镶着金边，整个人显得活泼了不少。福家的二少爷坐在他身旁，两人交头接耳的说着悄悄话，时不时的还向门口望着，目光在瞧见来人的那一刻乍然欣喜，灿烈的像上元节宫城的烟花，从那双眸子里，我似乎都能看见一道翩然的身影。

我也顺着目光看去，皇上身旁跟着位着豆绿色旗装的姑娘，亲昵的挽着皇帝的手臂，眉飞色舞的正说着什么，目光转了一圈，似乎也发现了他，小手挥舞着要打招呼，却被他轻笑着摇头阻止。我跟着众人行礼，才知道原来她就是最近民间传言颇多的还珠格格。

真是个十足的明艳的美人。那双眸子大大的闪着亮盈盈的光，一眨一眨的仿佛会说话。声音不是后妃的妩媚也不是格格的甜美，倒多了几分江湖侠女的爽利。坐在皇上身旁饶有兴致的瞧着台上的歌舞，双手捧着块榛子酥吃的满足，似乎是对桌子上那一小碗杏仁羹不满意，闹着要她身后的宫女去拿酒来。时不时偎在皇上身旁手舞足蹈的比划着，皇帝哈哈大笑，她则闪着眸子气鼓鼓的可爱。怪不得皇上如此喜欢她，这样的性子实在是讨喜且罕见。

许是我太过专注，连五阿哥什么时候跑到她身边都没发现，两人一左一右的坐在皇帝身旁，一个眉飞色舞的说，一个笑语盈盈的听；一个说累了直接抱起茶碗喝的干干净净，一个小心翼翼的扇着风又凉着新一盏茶；一个点心塞得腮帮子鼓鼓囔囔的满足的直点头，一个叹笑着一脸无奈的替她擦去嘴角的点心屑。

我知道他们是兄妹，可两个人站在一起，实在太像一对璧人，就和话本上写的才子佳人一样，美好的哪怕只让人看着都觉得满足。可又觉得哪里不对，他们实在不像是一对兄妹。

也许不只我一个人这样认为，正看着两个小儿女打闹的皇上突然敛了笑意，嗔怪道“永琪你不要太惯着她。姑娘家家的像什么样子，将来我看哪个王公世子敢娶你。”

谁知她却没有一点小女孩的羞赧，理所当然的反驳道“没有就没有啦。皇阿玛富有四海难道养不起我嘛。我呀，就一辈子陪在皇阿玛身边”又一挑眉道“如果皇阿玛不愿意养我啊，你看谁不顺眼就把我嫁给谁好啦。我替您去气气他”

皇上被她逗得朗声大笑，慈爱的抚着她靠过来的肩膀，“就你这个折腾劲，我看也就是咱们爱新觉罗家养得起你了。就是你是格格，不然做朕的儿媳妇儿朕才能安心呢”目光在众皇子身上绕了个圈，最后停留在五阿哥身上，笑眯眯道“我看啊，下辈子你就做朕的儿媳妇，就嫁给永琪。也就他是个好脾气的，能忍得了你”

皇上说的开心，却没发现两道红痕已经攀上了他的耳垂，就连一向大大咧咧的还珠格格也别过了身用帕子捂住了脸。令妃娘娘笑着把她搂在怀里“瞧瞧，咱们小燕子格格也会害羞了”

宫宴的气氛难得的如此热烈与欢快，我跟着大家一起笑着，也暗自想着，谁娶了这位格格才真是幸运，日子得过得多么活色生香。

那时的我没想到，再见时，她已然成了五福晋。

因是从宫里直接出嫁，我没缘分看着这场我梦里百转千回过很多次的婚礼。他骑着高头大马，胸前佩着红花，一脸喜色的拱手道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跟在后边的喜轿。这样好的日子，是我单是做梦梦到，都会高兴一整天的日子，他终于和他心爱的姑娘一起实现了。

后来的宫宴上，我再也没有见过一个人的五阿哥。成婚后的他忙了不少，也不再是那个宫宴上能悠闲地坐着看曲的少年。我常常看着他风风火火的穿梭在觥筹交错间，有时是笑眯眯的回着礼，有时是皱着眉头吩咐着什么，有时是背着手来回踱步，有时是宠溺的笑着望着远处。但大多时候，我会看见他急匆匆的穿过人群，坐在位置上撑着脑袋，宠溺的看着那抹红色的身影来回晃着，张开手臂等着来人扑个满怀。他们好像和从前一样，一个兴高采烈的说着今日的见闻，一个微微笑着点着头表示着赞同，手上不停的剥着吃食，趁她张口时笑眯眯的喂给她，满足的看着她腮帮子一鼓一鼓，一双眸子溢满了温柔。

我成了一个看客，看着他与她始终交握的手，看着他黏在她身上的目光，看着他们的一个个可爱的孩子；也看着他们一次次的心碎，看着她越来越像一位福晋，看着她越来越温柔，看着他越皱越紧的眉头，看着他越来越沉重的步伐……

我想帮一帮他们。

我愿意去牺牲自己的幸福，做一个可有可无的第三人。日日看着他们蜜里调油，帮着他们一起去抵挡生活中的惊涛骇浪，同他们一起经历风风雨雨。我会对几个孩子视如己出，在朝堂上替他挡住攸攸之口，在王府里做好福晋的左膀右臂。人世间的爱分为很多，我愿意化小爱为大爱，看着他们笑，守着他们哭。用我这一生的孤独寂寞，去守护一场名为“唯一”的童话。

可他们，似乎不给我这个机会。

五福晋像一个昂扬的战士般把嘉妃娘娘怼的哑口无言，她爽利的不像我记忆中的样子，我原以为，宫中几年已经磨平了她的棱角。

五阿哥像一个温和的老师般把我的话堵得说不出口，他用如意郡主的身份将我永远定格在了“女儿”这样的位置上。我原以为，做了皇帝的他已经被规矩束缚住了手脚。

直到治平七年的那场动乱，我听说他像一个孩子般无助的跪在地上祈求满天的神佛保佑他的妻子平安，我听说他每晚都会在榻前守着熟睡的她说话，我听说，燕子归来时，他撇下了一众朝臣往景阳宫奔……

我突然感激上苍，我不曾参与这场惊心动魄的故事，也不曾拥有这样轰轰烈烈的爱情。因为我不知道我会在哪里选择放弃，选择安稳的做一个端庄的福晋、母仪天下的皇后……

原来不是他们有多幸运，而是他们太过于勇敢，勇敢的只靠承载着爱意与信任的彼此的力量去抵抗世俗纷扰与流言蜚语。对于他们而言，生活中那些过得去过不去的坎都是次要。可唯独，不能失去彼此。

熟悉的笑声又传了过来，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是她过来了。如同那些年岁月一样，一身红色的旗装配着只燕子玉步摇，一手挽着他，一手指着不远处的一轮圆月，两道影子偎在月光下，伴着笑语声声。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