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长烟落日孤城闭

旌旗猎猎，风声凛凛，一路向西北而行，天气也愈发的苦寒。骑兵们还好，高举着龙旗尚还有些精气神，那些带着辎重的步兵已经是苦不堪言，步履维艰。永琪和尔康立于马上，看着远方此起彼伏的沙丘与一望无际的枯原，风阵阵裹挟着沙子肆意的敲打这双颊，说一句话都成了难事。没办法，这漠北草原，春天是草长莺飞，夏天是草美羊肥，到了秋冬便是寒风阵阵只余肃杀之气。尔康长叹一声看了眼身后行动缓慢的士兵，悲凉道“你说当年紫薇怎么忍过来的呢？”

她一个才二十岁的小姑娘，一个当初连木兰围场都爬不上去要让小燕子当信差的姑娘，背井离乡，忍着此生与家乡亲人爱人再不相见的痛苦，在这样的寒风中，一个人孤零零的向漠北走去，抬眸是陌生的人与环境，回头是背叛她的父亲与国家……

永琪知他的心思，重重的在他肩上拍了两下，“所以我们才更得打起精神，接紫薇回家”说着，又转身振臂高呼“将士们！兄弟们！漠北苦寒，所以要南下，我们能容忍我们的父母妻儿也受这样的罪吗？打起精神，为家国而战！”

这一鼓舞果然起了作用，仿佛风也小了些，行军的速度加快了不少，没几天就到了漠北前线，站在寸草不生的山坡上遥遥望去，那准格尔的白茸鹰旗正迎着风飘扬在这片早已经失了安宁的草原上。

这一仗与新疆之战不同，那次他与尔康都是副将，主要是辅助兆惠与傅恒，心理上总觉得还是个少年将军，天塌下来总有人顶着。这次却是亲身上阵，真真正正的征北大将军，一时间压力担子一下子压了下来。

可偏偏这几日的天气冷的出奇，本就长途跋涉的士兵们还未休整好，就被准格尔的一次次偷袭搞得措手不及，虽不至于连连败退，却也是焦灼的推进不下去。急的永琪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合眼，恨不得整个人趴在这幅地图上把孙子兵法三十六计过了个千遍万遍。

突然温暖的帐内一阵寒意袭来，永琪也不抬头，“把饭菜放下就出去吧，没有我的吩咐，不要进来”

“荣亲王做了将军，还真是有模有样”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来，夹杂了几分笑意，永琪不可置信的抬头，萧剑果然正站在面前，一身白色的蒙古贵族服饰，金线勾边，两条辫子在高高的帽子下垂着，瞧着倒是像几分样子。

他惊喜的上前，一把拥过他，拍拍他那厚实的背道“好兄弟，你这飘忽不定的，一会是江湖大侠，一会怎么又成了蒙古王爷了”尔康站在他身后也跟着笑，拉着萧剑落座，也不客气的端起桌子上的茶，喝一口才缓缓道“永琪，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在杭州方府所见？”

杭州，方府。他想起来了，在那碰见了个也叫燕子的小丫头，还有，一个和萧上的图案完全不同的图腾，那萧上的狼与树，难不成，难不成萧剑真是蒙古王爷？

萧剑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猜了出来，也不瞒他“当初，我的确骗了你，我长在蒙古而不是云南。你的额娘愉妃娘娘小时候和我娘杜雪吟一同长在江南，只是后来不知怎么便到了蒙古去，成了珂里叶特氏的格格。后来因缘际会又与我娘再相见，两人以一萧一剑互换，蒙古的剑上刻了方家的图腾，江南的萧上印了蒙古的信仰。可谁知后来愉妃娘娘入宫，那萧辗转又交到了我娘手里。当初方家变故之时，娘把萧与剑一同给了我，并托人把我送去了蒙古。说起来，我算不上蒙古的王爷，但是半个蒙古人还是能算的”

萧剑正爽朗的笑着，却见永琪面色不善，犹豫的好一会才道“如此说来，我拿着这把萧也不算是过分。”萧剑抬眸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看来晴儿已经对他死了心，要把这萧物归原主，要把这情一刀两断。

“萧剑，当初我问过尔康一句，若是紫薇能够回来，他还要不要紫薇？如今，我同样问你一句，此战胜后各归各位，你还，要不要晴儿？”说完似乎觉得不妥，又加了句“当然，我也不能保证我这个宝贝妹妹要不要你这个冷心冷情的萧剑”

萧剑定定的盯着永琪的眼睛，点了点头，“只要她还愿意，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放开她的手。我会用一辈子去偿还这些年欠下她的情。”

永琪朗声笑着，又拍拍他的肩膀“如此这般，我便等着当你的大舅子啦？”又转了个圈也拍拍尔康，自得道“这感觉不错，一下要当两个哥哥的大舅子”

萧剑瞧着他哪还有半分刚刚的稳重冷静之意，不由得奇道“尔康，永琪这是转了性？你们家老爷倒也是放心把这江山交给他”

尔康也哈哈大笑，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咱们荣亲王日日跟着那位不在格子里的五福晋，那本领性子可是学了个十成十。萧剑听后也是笑个不停，说还是他这个大舅子当的好，当的硬气。

有了萧剑这位土生土长的军师的帮助，可谓是如虎添翼。一瞬间便扭转了局势，清军势如破竹，准格尔也是拼死抵抗，但眼见着清军的优势已经越来越大，明日似乎就已经到了决战的时间。

是夜，清蒙两军的驻地都是灯火通明，火花热烈的燃着，在这荒芜的枯原上显得愈发的孤寂，与天上璀璨的繁星相映着拥着半轮月亮。永琪正坐在地上撑着脑袋望着那轮月亮，火光映得他的侧脸坚毅而有棱角，半明半暗之间尽是忧思。听见脚步声，也不回头，依旧盯着月亮道“我小时候不喜欢读苏轼，现在才觉得，他写的可真好。简简单单的道理在他之前无人说出来，在他之后看到月亮也只能想起来这句诗。‘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又回头看他，一字一句顿道“可我更相信后两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尔康与他相视一笑，拱手道“末将谢将军成全。明日决战，定会打出我大清的威风，杀他个干干净净”

另一边准格尔的帐篷里，却没有这么的轻松。

紫薇聪明，眼见着这剑拔弩张的阵仗便知道大战在即，也知道尔康就在翻过那座山的尽头。她日日在长生天下跪着祈求，可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求得策零的平安还是尔康的胜利。她不敢问战况到底如何，尔康有没有受伤，只看着一排排的尸体在连天的火光中化为灰烬，听耳边绵绵不绝的哭声。小小的图朗偎在她的怀里，“额赫，额祈葛怎么还不回来？”

她笑眯眯的将额头顶着图朗冰凉的小脸，温柔道“快了快了”又听见马声嘶吼，望向远方霞光下的那道纵马驰骋的剪影，更添欣喜，拉着图朗的小手指过去“瞧，额祈葛回来了”

策零皱着眉吩咐着什么，瞧见立在帐外的母子两人，脚下的步伐不由得加快，一手抱过不停喊着的儿子，又把紫薇鬓边那一缕编发梳到一边，顺手搂着她走了进去。帐子里的灯一亮，雪白的蒙古袍上的血污也更加的触目惊心。

她惊呼一声，忙要把图朗抱下来，担忧道“是不是受了伤？天呐，你快把孩子放下来，我去喊大夫”说着已经掀开帘子喊了明月和彩霞。

策零不由得叹笑，拉住她说不碍事。双手相触的一刹那，彷佛一道电流烫了心，明月彩霞进来的时候便看到紫薇低着头红着脸，一时间也不知所措。

“这些药就留下吧，把小贝勒抱下去”他一手接过那些名贵的药品，一边绕到紫薇面前，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直愣愣的站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策零又尝试的握住了她的手，察觉到紫薇的挣扎，又用了几分力气，犹豫道“今晚你收拾下东西，明天便跟着他们回去吧。”

紫薇震惊的抬起头，却发现策零在努力回避着目光，只那双手还牢牢的握着她，不由得气道“回哪里？这里才是我的家，你是我的丈夫，图朗是我的儿子，外边是我的子民，你要我回哪里去？”

策零温和的笑着，一只手抚着她额头上那朵他亲自打造的紫薇花饰，白色的簪瑛垂在两颊，更显她的楚楚动人。“你与她像却又不像。你是一朵开在夏天的紫薇花，属于温暖湿润的中原，不属于这风干气躁的草原。我已经因为自私毁了一个姑娘，便不该再继续把你困下去。”

这次他没有回避紫薇的目光，在她耳畔轻声道“紫薇，或许我这么说你会觉得很讽刺，可是我的确，念着她，也深爱着你。即使这些年来，你的心中从来不曾有我的位置”

紫薇被他眸子里的深情与苦涩所震撼，又听着外边连声的号角，那是征兵决战的讯息。第一次伸手抱住了他，冰凉的脸颊靠在他沾满了血已有些黏腻的袍子上，任由眼泪混着血在白锦上开出一朵朵花来。

策零像哄孩子般轻拍着她的背，她的怀抱可真是温暖，将来应该再也感受不到了。

又听见她闷闷的声音从胸腔传来，“非要打仗吗？为什么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呢？”

“有的时候，战争是为了更好的和平”

她再没说一句话，策零突然觉得有些苦涩。紫薇啊紫薇，是不是到了这个时候，你也不愿意祝我一句旗开得胜，不愿祈求我也能平平安安。只因为，若是我活着，他便会死吗？

乾隆三十年，腊月初八，晴空万里，无风无雨。

清蒙两军分立两侧，一眼望去，分明只剩下了蓝色的天、白色的鹰旗与黄色的龙旗。这构成万色的三种原色此时正泾渭分明的隔开着，等待着浑厚的号角声起便要交织到不眠不休。

永琪和策零分别立于两军的正前方，互相对视了几秒后，策零最先压不住他威严的眼神先开了口“若我没记错，将军是当朝五阿哥吧。三年前我进京还与福晋有过几面之缘。不知三年过去，福晋以及她那肚子里的孩子可好？我可是对那个大着肚子的格格骂我的那几句记忆犹新呀。”又瞥了一眼他身后的人，心下已经了然，“本汗的大妃也是日日念叨着那位还珠格格”

果然，话音刚落，本是策马立于永琪身后的尔康面色一凛，烈马已经嘶叫了起来。永琪轻咳了一声，他才松了松缰绳，草原重归宁静。

“不劳策零汗挂心，爱新觉罗家的人好着呢！”永琪冷冷的瞥他一眼，眼神中已经带了警告。这让策零觉得更加有意思，想当初那位大着肚子的格格上来就劈头盖脸骂他一顿，她的这位夫君看起来又是个全然不同的性子，可真是有趣的很。想到这里脸上的笑意更甚“五阿哥莫气，本汗只是觉得有趣，那般厉害的格格五阿哥都能忍，想来也的确是个奇人了”话锋一转又道“可是本汗对他更感兴趣，能让紫薇念念不忘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也不等他们回答，已经抽出了弯刀“五阿哥不妨就在旁边看着，今日本汗要与福将军争上一争”

永琪回头望了尔康一眼，瞧见他重重的点了点头，也直接的让开，只听着号角战鼓声声，刀枪剑戟铃铃，血色染了白幡，英雄祭了王旗。不知过了多久，朝阳露了红又昂起了烈日照着这片古老的土地，又兜兜转转的撒向一地霞光，只留余晖，战鼓终于停歇，马蹄声哒哒，尔康和策零来回周旋着。

镶蓝旗的尔康的盔甲上尚不太明显，策零的白色蒙古袍却已经是大片大片染了红，他一手用一根白鹰旗撑着地，一手勒着缰绳，还未说话便已经先吐出了一大口鲜血，嘴角还挂着血丝，断断续续道“呵，你怎么不杀了我。紫薇是我的大妃，你杀了我她也是我的大妃”

尔康立于马上，却并没有因为他这句话有什么动作，只遥遥的看向远方飘然而至的一道白色身影，悠悠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用我们大清的纪年，是乾隆三十年腊月初八。三年前，你娶了我的未婚妻。从那一刻起我便决定，这辈子她要为家国尽忠，我便做一个能臣死士；她要做娇妻慈母，我便做个柔情丈夫。她的心在这里，我便乐得呵护；她若心不在这里，我便用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一辈子去再赢回来。”又盯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策零，你娶得大清公主是你的大妃，可是我的紫薇姓夏，生在济南大明湖畔紫薇花开的夏天。”

他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来，转身瞧了眼正飞奔而来的紫薇，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喊道“紫薇，你听见了吗？他的确值得你这样爱着念着”

昏黄的天空上响过一声嘹亮的鹰鸣，紫薇惊慌的大喊了声“大汗”也没能阻止那一把圆月弯刀在脖颈上划过一条完美的印记，他终于倒在了紫薇的怀里，那个他想着念着，痴着恋着的温暖的怀抱……

永琪站在帐外，抬头看了一眼已露出白光的月亮，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上天啊，你会眷顾他们的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