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那是某个平常的冬日，时间赶上正午，小厨房派人送来午膳，下人把热气腾腾的锅子端到一旁空出来的小案上。平日里公务繁忙起来的时候整个朝廷内部都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似乎永远都处理不完的公文和法令铺满了桌上的每一寸缝隙，甚至在地面上都小山似的堆砌起来。文官进出来去之间乱乱哄哄，一日三餐的作息也颠三倒四，长此以往总是饱一顿省一顿。如今难得得个清闲，为了给整天忙碌的魏王滋养身体，厨房开了小灶用乌鸡熬了汤，端上来的瞬间整个魏王宅邸都漂浮着那股馋人的鲜香。

虽然饮食朴素，但如果要开小灶，就一定开得有意义，也算是对平时过于粗糙的生活的补偿。

咕噜噜噜...

虽然已经吸气缩紧了肚子，难堪的声响还是让正在写字的孩子的脸红到了耳根子。她赶紧装模作样地咳嗽起来，笨拙地以为能够把这种失态的反应潦草地敷衍过去，但拙劣的掩饰在成年人面前终究是过于天真的把戏。

“已经是大寒了，喝点汤对身体有益。”

他用一种和缓但又极具有说服性的语气说着，挥挥手让下人退去，从漆盘中隔着一层手帕拿起一个烤得有些焦黄的馍放到小碟子里，大勺在汤锅里搅动几下，舀出金黄色的充斥着丰富油脂的鸡汤盛放在一只小碗里。汤碗和碟子整齐地被摆放到面前，孩子假装清喉咙，实际上是把舌根处汇集的口水悄悄地吞下去。

"如果你想的话，可以每天来孤这边用膳。"

"不，这不好..."

"铃铛不用担心。"

他放下手里的木勺，亲切地微笑着向她伸出手：

"这是铃铛和孤的小秘密。"

女孩发亮的眼睛漾起害羞的笑意。

“不过作为交换，你在孤这边每天必须要背下三篇诗文。晚膳在这里吃的话，今日之内就必须把《硕人》背诵下来。"

他忽然话锋一转，樟木戒尺在刚咬下一口馍的孩子头顶上“咚”地敲了一下。

“呜呜呜阿翁我不吃了还不行吗？......”

“太晚了，今日背不下就不能走。......”

头顶的夜空阴沉沉的，看不到一颗星星，看着天气，明日多半是要有雨雪的。杨叙在回廊上飞跑着，打过了蜡的地板直让她脚底蹭蹭滑溜，穿过铜雀台的各种厅堂高阁，直达位于后方的寝殿。刚刚迈进廊下，屋内的铜器碰撞的声响以及医官的劝诫混成一团在深处的殿内就已经清晰可辨。

寝殿的大门外，她喘着粗气，如临大敌般的心脏砰砰地跳的厉害。

那位大人现在需要我。

这件事非我不可。

带着这样近乎偏执的想法，她推开了一如记忆里一样沉重的大门。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尽头的帷帐周围跳动着几束不起眼的火烛，熟悉的松香气味中混合了某种不详的腥味，飘忽的朱红色的帷帐上扯破的痕迹像张开的狰狞的口，阵阵非人的咆哮从后方挣动的人影里迸发出来，破碎的杯盏碎片狼狈地散落在不远处的地上，深色液体泼洒在地上的痕迹像打开了一半就匆忙收起的折扇。

焦渴，饥饿，苦恼，烦躁...

帷帐后的身影所承受着远非语言所能形容的苦痛。血肉因不满逐渐冻结的现状发出尖啸，曾为人类的时候所能感受到的一切极致的感觉被揉杂在一起，如今从内而外地凌虐着这具躯体，就像得了严重的热病伤寒的神智不清的病人，明明能够清楚地理解自己所需要什么，却完全无法在语言上表达出来，意志与躯体仿佛成了两不相融之物。

只是思考就融化大脑。

只是呼吸就灼烧肺腑。

只是活着就燃烧心脏。

那是承受了这份并不属于人类的力量的代价。

多么凄惨。

帷帐一忽闪，从间隙中扑通一声倒出一位婢女，仿佛凝固了的没有光彩的眼睛朝着天空，脖子上触目惊心的一个拳头大的缺口正往外汩汩涌着热乎乎的鲜血。杨叙快步上前查看，人已然是没了气息。

瘾中伤人不是头一回，怕帐中那人再做出更不堪的。杨叙不敢怠慢，刚要开口行礼就立刻感受到帷帐后散发出的压迫感十足的血腥气，像是无形的植物触腕往她的鼻子和每一个毛孔里使劲钻掘。她赶紧挥挥手示意周遭寥寥可数的护卫退下，以免误伤。

随着大门关闭的闷响，垂在帷帐外的手无力地勾了勾，杨叙掀开漫天的朱纱，映入眼帘的便是披散着头发的魏王，盛夏期间他身上却怕冷似地裹着一层被子，床榻上有撕扯状的血迹，被子被淋漓的血浸透，其中一块特别大的血迹从下巴的布料一直延伸下来。瘾中不堪忍受的痛楚煎熬着武都的统治者，同样是过去那个和煦但不失威严的人，而如今嘴唇裂起了白皮，梦游般的半阖着眼似醒非醒，狼狈得简直像脱了水的一块扭曲的枯木，由于刚才摄入了人类的鲜血才得以从完全失控的癫狂冲动中恢复了镇静。

不过，虽说是恢复，但也是极少量的。

以那个血量来说最多坚持半分钟，很快，他大概又要重新陷入焦渴的地狱中。

看见她进到帐子里来，那双暗红色的失魂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干瘪出裂痕的嘴唇开开合合带动下巴上的胡须也颤动起来。

“谁...？”

他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

又有多少人看见过他这副样子？

“阿翁...”

杨叙扶着他的背让他勉强坐起来靠在床头尚未被血淋湿的被褥上，曹操迷迷糊糊地拽住她手腕，薄嘴唇下的雪白牙齿作势要咬她的腕子。那曾经如此温暖的双手的指尖如今没有一丝温度，陌生的痛感冰似地直刺到杨叙的骨髓里，突如其来的痛楚让她都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没有半分犹豫，她半跪着从腰间拔出匕首，紧贴着手腕一抹，霎时间血沫飞溅。对于血族来说如同珍血陈年佳酿的充满吸引力的气味弥漫开来，忽然打起了精神的男人囫囵着撑起身偏过头。血液喷溅出，在捧起的双手中汇聚起一汪小小的血泊，径直送到曹操面前。

“啊...铃铛...铃铛...到这儿来，再近一点...”

因为兴奋而战栗的声音低低地响起，男人欣喜若狂又焦渴地死死握住杨叙手腕，反向翻起指甲已经变成了黑色，他俯下身子贪婪地吸吮那手心中涌上的新鲜血液，焦急得仿佛他命悬一线。

与血液一同流失的还有身体中流动的热量，腕上的刀口已经愈合如初。他大口痛饮着，咽喉焦躁地蠕动，发出响亮的吞咽声，如沙漠里濒死的旅者疯狂地亲吻着救命的泉眼。直到那苍木般的脸庞总算恢复些人色，逐渐温暖的唇舌舔净了手心沟壑中的最后一滴血才肯放开。

他抬起头，恍惚的眼睛望着眼前贡献血液的女人，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摸着因为失血变得面色惨白的杨叙的脸，尽力把她耳边的一缕垂下来的头发捋到耳后。

“铃铛...啊...是铃铛...孤放心了...”

“最乖巧听话的孩子，只有你每每招之即来......孤最信得过你...”

说完这些慢悠悠的仿佛唱歌似的呓语，他捉起杨叙那只划破的手腕，恢复了温度的舌贴住那道已经消失不见的伤口，粗糙的舌苔附着在皮肤上意犹未尽地舔去血迹，又把指尖含在嘴里舔舐，眯着鲜红的眼睛恍恍惚惚地似笑非笑，不久前还意识模糊的病人转眼间又变成了不讲理的酩酊醉汉。

“请您别这么说，应当好生休息才是。”

杨叙顺从地任由曹操摆弄那只手掌。坐拥武都最高权力的男人此时迟钝得毫无防备，坚硬的牙齿时而回味似地咬住她的指腹，时而又怕她被咬痛般用柔软的舌安慰。

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至少让这位大人的苦痛减轻一些。

软绵绵地牵着她那只手的魏王把头靠在榻上，逐渐平稳的呼吸和渐渐合上的双眼也昭示一切都在恢复原样，对方的力气已经完全松弛下来，耗尽了体力一步步地走进了安稳的睡眠。她把手抽出来的那一刻，只感到惋惜与微小的空虚感，吩咐屋外的侍从拿进来干净的被褥后便小心翼翼地退出了血腥气弥漫的帷帐。

那个男人...那只恶心的老鼠，如果不是他，阿翁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返回宅邸的路上，她把脑袋倚靠在内侧的墙壁上，手指尖无力地蜷缩起来，却依旧残存着方才曹操唇舌间的温度，大概是因为失血过多，头觉得有些晕眩，连接每一根手指的肌腱都在发抖。

然而，假如没有那个男人，恐怕自己一辈子也不会起到这么至关重要的作用。

杨叙永远忘不了第一次目睹他发疯的场景，由于太过冒进的自己为了阻止那位大人自残反被击伤，却无意中发现自己流淌的血液能平息那人的躁狂。

至少在那个短暂的瞬间，她放下了对那个男人的憎恨。

可怕。

真可怕。

那根手指鬼使神差地伸到颤抖的嘴角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