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首尔总裹着层化不开的湿冷，即使是午后，玻璃幕墙外的阳光也像被揉皱的锡纸，懒洋洋地贴在明洞街头的人流里。金霖把围巾又紧了紧，指尖触到针织面料里混着的细闪——是去年生日时，姐姐从弘大淘来的限量款，说是摸起来像“把星星织进去了”。
她站在COEX水族馆的入口处，看着电子屏上滚动的蓝色水母，忽然想起半小时前在地铁里差点被挤掉的帆布鞋。鞋跟处的胶底开了个小口，现在每走一步都像踩着片不听话的枯叶，“咔嗒”一声，在喧闹的大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票。”检票员的声音隔着口罩传过来，带着点含混的暖意。
金霖慌忙从帆布包里翻出那张被体温焐得发潮的门票。
水族馆里的空气陡然变得湿润，像是把整座城市的雨都收进了玻璃房子里。入口处的巨型鱼缸前围满了举着相机的游客。
她顺着人流往里走，帆布鞋的“咔嗒”声渐渐被淹没在孩子们的尖叫和水流过滤系统的嗡鸣里。左手边的触摸池前，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女人正弯腰教小孩辨认海星，无名指上的钻戒在蓝光里晃了晃，金霖下意识地别过脸，视线撞进一堵透明的“墙”里。
那是面巨大的亚克力玻璃，足有三层楼高，里面游弋着成群的沙丁鱼。银色的鱼群像被风吹动的碎箔，忽左忽右地掠过深蓝色的背景，偶尔有几条胆大的撞在玻璃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轻响。金霖停在玻璃前，看着自己模糊的倒影——波浪似的卷发被围巾压得有些乱，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只眼睛。
就在这时，玻璃的另一端走来一个人。
他穿着件简单的白色连帽卫衣，帽子戴在头上，露出一截线条干净的下颌。左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右手拿着手机，似乎在拍鱼群。阳光透过场馆顶部的格栅落下来，在他侧脸投下一小块菱形的光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光斑慢慢滑到他挺直的鼻梁上。
金霖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她见过很多好看的人。学校戏剧社的前辈，便利店广告牌上的偶像，甚至是偶尔在弘大街头遇到的rapper，都有着各自亮眼的地方。但眼前这个人不一样，他的好看带着种近乎疏离的干净，像是被水洗过的天空，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都清晰得没有杂质。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视线隔着厚厚的玻璃，与金霖撞在了一起。
那是双很亮的眼睛，瞳仁是浅褐色的，在蓝色水光的映照下，像浸在溪水里的鹅卵石。金霖慌忙低下头，手指攥紧了帆布包的带子，指甲陷进掌心，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居然盯着人家看了那么久。
太失礼了。她在心里默念，脸颊开始发烫，连带着耳朵尖都烧了起来。
等她再抬起头时，玻璃那边已经空了，看着空荡的地方，她竟然生出了几些失落
金霖愣了愣，快步走到刚才他站的位置，左右张望了一圈，只看到一个穿灰色外套的男人推着婴儿车走过，婴儿车里的宝宝正咯咯笑着拍打玻璃。她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感，像不小心把刚买的棉花糖掉在了地上，黏糊糊的，还带着点甜腻的可惜。
“咔嗒。”帆布鞋又响了一声。
金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往前走。或许只是个普通的游客，说不定早就跟着人流去了下一个展区。她这样安慰自己，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目光忍不住在人群里逡巡。
水族馆很大，像个藏在城市地下的蓝色迷宫。金霖顺着指示牌往深海展区走，路过一个摆满海洋生物模型的橱窗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薄荷味。不是口香糖的甜腻，也不是牙膏的刺激，而是很清爽的、像刚剥开的薄荷叶那样的味道。
她循着味道回头，看到刚才那个穿白卫衣的男生就站在不远处，正弯腰看着橱窗里的鲸鱼模型。这次他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头柔软的黑发，额前的刘海有些长，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金霖的脚步像被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她看到他的手指在橱窗玻璃上轻轻点了点，似乎在数模型上的纹路。阳光落在他发顶，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连他脖颈处露出的一小片皮肤都泛着细腻的光泽。薄荷味随着空气的流动飘过来，若有似无地缠绕在金霖的鼻尖，让她想起小时候外婆种在院子里的薄荷丛，夏天傍晚坐在丛边乘凉，风一吹，满院子都是清清凉凉的味道。
“请问，”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金霖吓了一跳，猛地转过头，看到一个举着相机的阿姨，“你知道企鹅馆往哪走吗？我跟我老伴走散了。”
“啊……应该在那边。”金霖指着左边的通道，等她再回头时，那个男生已经不见了。
薄荷味也跟着消失了。
金霖站在原地，心里空落落的。她掏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却发现屏幕上沾了点水渍。她用衣角擦了擦，指尖划过屏幕时，不小心点开了相机。镜头里映出橱窗里的鲸鱼模型，模型旁边的垃圾桶里，有一小片轻浮的薄荷糖纸片。
是绿色的，包装纸上印着英文单词“MENTOS”。
她忽然想起刚才在玻璃前看到的那双眼睛。浅褐色的，像盛着阳光的玻璃珠。
深海展区比刚才的区域暗了很多，只有模拟海底光线的LED灯在头顶闪烁，发出幽蓝的光。巨大的魔鬼鱼贴着玻璃游过，像一块黑色的绸布，悄无声息地掠过金霖的头顶。她跟着人群往前走，脚下的帆布鞋依旧“咔嗒”作响，只是这一次，她好像没那么在意了。
在一个展示海马的小玻璃缸前，她又闻到了那股薄荷味。
很淡，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金霖停下脚步，顺着味道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白色的背影正站在出口附近的自动贩卖机前。
是他。
他正弯腰从贩卖机里拿出一瓶可乐，右手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阳光从出口处涌进来，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连他卫衣帽子上的抽绳都看得清清楚楚。
金霖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她想走过去，跟他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句“你好”，或者“请问现在几点了”。可她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开。
她看到他拧开可乐瓶盖，仰头喝了一口。喉结滚动的弧度很好看，像电影里慢镜头的特写。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眉头微微蹙了一下，然后转身朝着出口的方向走去。
“黄寅烨！这边！”一个清亮的女声从出口处传来。
金霖的脚步下意识地跟着动了动。
黄寅烨？
是他的名字吗？
她看到他朝着声音的方向挥了挥手，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白色的卫衣在幽暗的光线下像一朵移动的云，很快就消失在了出口的光亮里。
薄荷味彻底不见了。
金霖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张被体温焐热的门票。她低头看了看门票上的日期，2020年3月15日。
原来今天是周日。
她忽然想起姐姐昨天晚上说的话。“金霖啊，明天去水族馆转转吧，听说新来了一批发光水母，可漂亮了。”
“不去，没意思。”她当时正趴在书桌上写作业，头也没抬地拒绝。
“去吧去吧，就当散心了。”姐姐把门票塞进她手里，“我跟朋友约好了去看画展，这票浪费了可惜。”
现在想来，幸好她来了。
金霖走到自动贩卖机前，看着那台刚被取走一瓶可乐的机器。里面还有很多饮料，可乐、果汁、茶……她犹豫了一下，按下了可乐的按钮。
“哐当”一声，一瓶冰镇可乐掉了下来。
她弯腰捡起来，拧开瓶盖，学着刚才那个男生的样子，仰头喝了一口。气泡在舌尖炸开，带着点微苦的甜，和那股若有似无的薄荷味，一起钻进了喉咙里。
出口处的光线越来越亮，金霖背着帆布包，跟着人流往外走。帆布鞋的“咔嗒”声又开始响了起来，只是这一次，她好像听到了别的声音。
像是有人在轻轻喊那个名字。
黄寅烨。
好熟悉的名字，为什么……
她走出水族馆，午后的阳光忽然涌了过来，有些刺眼。金霖眯起眼睛，看到广场上有几个穿校服的女生在拍照，手里举着写有“黄寅烨”名字的应援牌。
其中一个女生举着手机，兴奋地喊：“刚才真的看到他了！就在水族馆里！”
“真的吗？我就说今天来对了！”另一个女生蹦蹦跳跳地说，“他是不是还穿着那件白色卫衣？”
“对对对！还有他喝可乐的样子，太帅了！”
金霖站在人群边缘，看着那些女生脸上灿烂的笑容，忽然觉得手里的可乐瓶有点凉。她把可乐瓶塞进帆布包，拉链拉到一半时，指尖又触到了那根卷曲的头发。
她把头发拿出来，对着阳光看了看。在阳光下，头发丝里似乎有淡淡的薄荷味。
远处的天空很蓝，像刚才在水族馆里看到的那块巨大的玻璃。金霖裹紧围巾，转身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帆布鞋的“咔嗒”声混在人群的脚步声里，不仔细听，几乎听不见。
只是她不知道，在她转身的瞬间，广场另一侧的咖啡馆里，一个穿白色卫衣的男生正坐在窗边，看着手机屏幕上刚拍的照片。照片里是成群的沙丁鱼，鱼群中间，隔着厚厚的玻璃，能隐约看到一个女生的侧脸，齐肩的黑发，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只眼睛。
他的指尖在屏幕上轻轻点了点，然后把照片设成了手机壁纸。
窗外的阳光落在他的手机上，反射出一道细小的光，像极了水族馆里那条轻浮薄荷糖纸上的亮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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