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要道这世间满是假仁假义的人皮走兽,腌臜不堪。
我不屑分辨他人口中正派诡道,仙谪遭诟谇,魍魉入人间,错乱的秩序中总有蚍蜉撼树,一览狂澜并非痴想,最坏不过陨身罢了。
不驱昂鹤,不畏豕涂,谁有资格论我疯癫狂魔?
而第一次正视的“疯”,源于恶鬼口中。
那时手下精致绝伦的蝶骨尚还温热,美人面色依然红润,却神色空洞,再不复从前贤良淑德的模样。至亲的鲜血从指间源源不断流逝,吓坏了年幼的男孩。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身体里有那么多的血,染透他的鞋履还不够,还要浸湿他的裤子,黏糊糊的腻在双腿皮肤,像摆脱不开的冰凉蛇腹。
男孩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血液不是父母说的那么滚烫,缓缓涌出来,是冷的。
之后他死死攥紧恶鬼的红袍,哭打叫骂,满手干涸的血污却没能在那片刺目的红色留下任何一点违和痕迹。
男孩又知道了,这些恶鬼草菅人命,一对璧人曝尸荒野,在他们看来不过消遣而已。
想到这些,失控的男孩似哭似笑,口中依旧自不量力的叫嚷杀人偿命。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叫他疯子,开口的人是恶鬼。
“疯”,难道不是一种夸奖吗?鬼谷中的男孩不止一次听到惊奇或是蔑视他的言语——活下来的又是那小鬼?他杀了领主?那小子想跻身十大恶鬼?真是条疯狗……
男孩倔强的在蛊盅之中残喘偷生,手下亡魂越多,面上表情越平静。
他于仇恨中脱胎换骨,感谢阴狠吻向脸颊的长鞭,感谢痛入骨血的暗器毒药,他像头不知疼痛的癫狂小兽吮清伤口,复又挺直脊背用尖牙利爪剖断敌人脊背,再一根根抽出因用力过猛而断裂的指骨,眼里满是畅快和不可一世的讽刺。
他只想活着,但他所坚定的却令人恐惧……令恶鬼恐惧。
潜移默化之下他养成几个习惯,他喜欢鲜血流腻指间,因为他不想忘记佳人血液的温度;他喜欢脆弱颈骨在手中折断时的脆响,因为他要掌控他人生死唯己独尊;他喜痛,因为疼痛让他鲜活;他喜欢咽下口中的血,因为……他没有选择,他活在以血为食的修罗地狱。
曾几何时,他觉得他喜欢血的味道。
人的血液那么多,温热腥甜,有刀剑锈腥,根本就是取之不竭的生命力,他太喜欢活着这一概念。
他也喜欢穿红色,剥夺或给予权凭他独断独行。
漂杵中踏过一糟不过更惊艳了色彩,回眸时强抢的恐惧和臣服越多,证明他越有能力颠覆命运。
他在杀伐屠戮中茹毛饮血,直到称王称霸。
他剥下一张血淋淋的人皮,同时另一张精致人皮也炮制成功,牢牢生长于骨血。
我……
只是不巧,出谷那一日,我接过烂漫女孩手中的一碗糖水,看到白鹭成群、父慈子孝,嗅到江南桃花香。
。
江湖乱世之中遍地是面黄肌瘦、衣衫破烂的乞丐,捧着缺口的瓷碗颤颤巍巍,许是一身泥浆、一身酒臭,更有落魄者,枯草一样的乱发里挂着旁人躲不开的泔水味道。
观六路、听八方,是在鬼谷中养成的习惯。
人间多好啊。
同为光阴美景,不若青崖山是吃人地狱。
有市井小贩叫卖,有采莲闺女欢声笑语,偶尔几声惊乍的谩骂争吵都让这世间更多几分烟火气。
青山绿水有情在,飘飘荡荡入凡尘。棋局布好,竹扇轻摇,时常依着亭栏便是一下午。
蹁跹蝶影不是萃毒暗器,胭脂香粉并非独属讨债恶鬼,袅袅琴音未藏杀机,一屏之隔的食客不想谋我性命。
小二在阶下点头哈腰想多讨几分银两,耳畔还有个精力旺盛的聒噪丫头喋喋不休世间百态。
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血骨残肢,没有你死我活。
哪怕现下只是和谐假象,能像这般岁月静好,我想,如果可以,我是想要的。
丫头停在一个算命摊子前,小爪子铁钳一样死死拽得我袖子皱皱巴巴,不知道怎么叫这位招摇撞骗的大仙儿哄得心花怒放,殷勤塞我手中一筒竹签,满是期待的说:“主人你也来测测姻缘。”
又兀自重复大仙儿滔滔不绝,说她的命定之人是位谦谦君子,会宠她爱她,不碍世俗道德,不问事故出身,不论地府人间,生非同裘,死能同穴……
我看着指间挑出的三支竹签冷哼,瞥向她直觉荒唐。
且不说这世间能否有君子降住这小罗刹,有也只能源于鬼谷,可源于鬼谷的又如何能叫君子?
思绪之间算命的已经幽幽开口:“公子与小娘子相识于江湖。小娘子面容姣好,长裙曳地,柳腰长腿,极擅妆容。武功……可谓与公子旗鼓相当,手上同你一般,肮脏不堪。”
丫头因他出言不逊要砸摊子,算命的面不改色收回竹签,复又疑惑一声,观察原本被我手指遮住的几道笔迹半晌改口道:“‘她’是个男人。其他没差,还是肮脏不堪。”
这一遭下来直教我心情复杂,哭笑不得。
苦笑着在丫头的反对声中丢下整锭银子,我说,“公子我是断袖,叫你猜着了。不过我天生不喜杀伐,更喜欢勾栏里身娇体软,娇俏多情的倌爷。”
变过脸的丫头离开后还絮叨这事许久,全然忘记当初如何惊奇这个算命的有点东西。
而我呢,我向来不屑仙鬼神魔,只嘲它们装神弄鬼不堪深究,却不知方才为何会将手指伸向签筒。
抬眼望向晌午的日光,许久眼冒金星,视线再落到过路行人身上,像他们脸上身上都印着肮脏可怖的、闪烁着的疮疤,任人如何衣冠楚楚也遮掩不住。肮脏。
世人有谁没做过肮脏事呢?
花麻的眼还流连形形色色的人影之上,恍然之间我仿佛看见一个背影,有一双堪称标志的蝴蝶骨。
自嘲世人如此渺小,如此雷同,如此庸碌却又如此怡然自乐。
可偏偏又是倔强如此,不甘如此,骄傲如此。若真有人同我一般,心中大事了了,我许是会好好谋划退路的。
。
后来我去追那意外深刻的印在我脑海的背影。
他叫周絮。
从当初脚步蹒跚的醉汉到仗义天涯的逍遥浪客,一路上他像只蜕茧的病蛹,消耗血肉磨开蚕丝,呼吸自身血腥气,为丝丝自由气息欢欣感叹,坦然又平静的享受余下生命……或者说,尽力享受。
我焦虑他时日无多,躁郁且悲愤,想将尚未化蝶的茧紧缚手中,我甚至动过偷废他武功的心思。
我能感受到他因我的次次挽留愈发暴躁。
从口舌之争到大打出手,他再不如初见那般自在不惊,他开始动容、摇摆,甚至是痛苦。
而我恶劣的对此甘之如饴,一次次血淋淋的揭开这块伤疤,他痛,我也痛。
每次他红着双眼训斥怒骂,我便有一瞬安心,因为这意味着他是有欲念的,他贪生。然后我恐惧的发现,我已同他一般,贪生。
那晚举杯对月正酣,行酒令他输一局慎行。
我如往常一般调笑说,阿絮,算来我们都是有今日无明天,何必留那么多念想,不如就让我从了你。风月高堂的周大人若从没睡过如我这般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人生岂不遗憾?
不知是否酒力作祟,我瞧他那双晦暗难测的黝黑眸子醉意朦胧却又格外精明深沉,半晌他同往常冲我一笑——那种笑,好像我十分荒唐让他不屑言语,带着一点挑衅,却又莫名有一丝宠溺,是一种十分复杂的皮笑肉不笑的笑。
然后他说,好啊。
我来不及想什么好啊,只知道这是我的专属笑容,我应该顺杆上爬,窜到顶做马猴也行。于是我说,周大官人,小可便罚你睡我身下,可不许反悔。
他的嘴唇很软,我之前尝到过。
现下又甘冽又火热,像醇香的陈酒,若是耐不住他的猛烈便无福消受,若是能压住辛辣,就能从喉咙一直暖香入胃,小腹热,连着全身都热。
他的腰身纤瘦软韧,两只手几乎就能掐住,但他是刚强的,掌心底下的肌肉紧实虬劲,时时刻刻提醒我握着的是一个坚强的男人,一个鬼差镰刀下偷生还要放肆大笑的不知死活的男人。
幕天席地,趁着寒月清风我拥紧他,激动快乐得发抖。
我说,周絮,我这就后悔了,我不要你断掉念想,我要让你后悔,我要让你念着想着没早些和我多做几次这事。
我恨透那七根钉子,隔着皮肉逐个噬咬拉扯,掌琴一样要身下躯体敏感得阵阵嗡鸣、时时紧绷。
他的回应干脆直接,扯痛我的头皮,咬破我的嘴唇,一双长腿牢牢绞紧我的腰,精锐目光中风雨欲来,让我想起几千米高空上杀伐决断的鹰。
他喘着笑着,贪。于是我的吻落到他的蝴蝶骨上,动作也愈发失控。
我从来觉得他微微放松弯着的脊背像一张尘封许久的良弓,潜藏着巨大力量。现在抚来也是如此,肌肉分明,线条清晰,我狠狠的拉动他,他像只被激怒的猎食动物幽幽展露身躯,危险又迷人。
后来累到挪回屋子的力气都没剩,凉风一夜,即便相拥取暖,也都多多少少染些风寒。
听他鼻塞不通我还笑道。
阿絮,你怎么什么时候叫我名字都这么好听哪?以后要是地狱里想我念我,就这样叫,我的魂就被你叫来了。记得再额外多叫几声,羡煞那些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