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红与黑，善与恶，人间诸多是非，难以辩白。

司马懿恰巧就是如此一个矛盾的人。

他能毫不留情地一杯毒酒赐死背叛他的亲信；不带半分踌躇以长剑斩下敌将首级，血溅长空，染红他的战袍，亦无丝毫动容。

可是那双雪水般澄澈清亮的眼睛却让他为之一顾。

他不再以睥睨的姿态，俯下身来，帮她整理了鬓边遮眼的碎发。

“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年岁？”

她觉得眼前这位披星戴月，腰携长剑的一定是什么大人物，阿嬷说，将军都是这幅打扮。她用极为冷凝的平静语气开口:“回大人，我叫乔莹。亮莹莹的莹，今年十岁。”

他倒是觉得这名字极为衬她，确实是如西域奇特宝石般的烟蓝色眼睛啊。

乔莹说，她有记忆时就流落于市井，身边只有一个年逾五十的阿嬷。她是江东乔氏的小姐，这实在不像她的身份，哪个小姐会穿着不合身的粗麻布衣，以及她脚上不趁脚的绣鞋……甚至还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她这时上扬的嘴角又如西沉的暮日耷拉下来，她解释说，自己是双生之女，一出生母亲就撒手人寰，哥哥也在三岁时夭折。

那时，府上有相士观过她的面相，克死兄长与母亲，不祥，极为不祥，彗星袭月般的不祥。若是留于府中，他日必将酿成灾祸，殃及府中上下。乔谨誉乔大人对此耿耿于怀，在她四五岁时，就驱出府外，赶到离江东遥远的东陵，连团圆佳节也不准回府，似乎从未有过这个女儿。

“听阿嬷说，父亲后来又续弦，生了两个妹妹，一个叫乔婉，一个叫乔霜……”年幼的乔莹止住话头，双眼翳上一层霜花般的雾。乔谨誉如今温香软玉在怀，仕途通畅，阖府同乐，哪顾得上她这个带来噩兆，浑身煞气的女儿。

乔莹骨子里的坚韧不允许她失态，她拭去了停留在双眸旁的泪:“可惜阿嬷死在了去年冬天。”

相伴多年，她甚至不知道阿嬷姓甚名谁，只知道去年的严冬，陪伴她数载的唯一亲人，生了一场大病。她和阿嬷唯一可御寒的就是一床褥子，她让阿嬷好好在榻上歇息，她想办法找郎中。十岁的年纪，哪里懂得什么生财之道，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跑遍东陵上下所有的药铺，在雪地中磕了一个又一个响头，额间的汩汩鲜血在皑皑的白雪中盛放出一朵又一朵红莲。掌柜们无一例外地，只是漠然而视，有的竟让小厮把她拉走。

阿嬷没能挺过去。

“跟我走吧。”

眼前的男人淡漠地开口，乔莹透过他玄黑如夜般的袍，只觉得深不见底，一潭迷雾。

也许是祸福相依吧，乔莹望着远处叶隙间投洒下来斑斑驳驳的阳光这样想。原本混沌畏光的眼睛，现在居然能在阳光下视物，现在还有人要带走她，给她活命的机会。

乔莹不知道究竟眼前这位看起来威风凛凛的人是何等身份，只是鬼使神差地点点头，然后伸手去拉他的袍角。

“大人不怕乔莹是带来不幸的不祥之人吗？”

司马懿微微一顿。

他怕过什么？是那些年当太子伴读时的前倨后恭，还是在军营中当最低等士卒的卑微谨慎，抑或是怕陷入敌营，成为战俘呢？

他什么都忍受过，心如同一块久经磨砺的礁石，劈不开，震不碎，纵是千万层浪扑过来又如何呢？

何况他自己本身就受了千万道诅咒。

他闭上眼睛。

是重生的感觉。他左手抚上腰上的长剑，如此熟悉，剑柄上千沟万壑的浮雕，拔鞘而出凛冽的剑芒，以及剑指方向横尸遍野，血流千里，他记得再清楚不过了。

司马懿，你重生了。代价是，这一世你的结局依旧悲凉；你处于无止境的深渊中慢慢下落，这一次乔莹也不会是你的救赎；这一回你能预料到一切的一切，可惜你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你得不到所有人的爱。

乔莹，我知道结局，可我依旧会不遗余力地爱你。

“乔莹，以后叫我义父。”

他扶着乔莹上了轿子，自己纵身一跃上了马。

乔莹好奇地掀开珠帘，看他骑马时的模样，看他在空中被风吹起的墨发，看他千里马上飘扬起的鬃毛。

义父说，他叫司马懿，他不是什么大人，他是沙场上一骑绝尘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彼时，是他的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