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黑时,谢怜方才在一户人家收了破烂,出了门才见外头一片灯火阑珊。
农家的女主人啊了一声,懊恼道:“哎哟,瞧我这记性,忘了今天是中元节了……小宝!”
小孩子听到母亲唤他,迈着小胖腿哒哒地跑了过来,他似乎是挺喜欢谢怜,方才进来时就一直眨巴着眼看他,这会儿也不例外。
“谢道长,我们这还要赶着去放河灯,就不送啦!”妇人把孩子抱起来,笑道。
“嗯,多谢了。”谢怜也笑,拱手行了便背起装得满满当当的麻袋往最近住的山洞里走。
今天运气不错,碰巧一户人家家中有破了洞不要了的软席,晚上有床睡了。
路旁卖河灯的小店络绎不绝,一晃过去尽是吆喝的声音,谢怜站在路旁,满目皆是河灯映出的光辉。
边上一个年轻的小贩正苦于没有生意,见谢怜望着河灯出神,只当是他想要,就探出头朝他吆喝:“这位小兄弟,瞧你看了半天了,要买盏河灯吗?只要十文钱!”
谢怜当然想买,只是别说十文钱了,现在把他扒了全身也只有两个脏兮兮的铜板…
“身上钱不太够,不好意思了。”他只得无奈道。
小贩闻言也有些失望地唉了一声:“我看今天这河灯怕是卖不出去了,这盏就当我送你吧,中元节总是要放一盏的。”
谢怜有些意外,手中被塞了盏河灯时方才愣愣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好像想起来什么,掏出那两枚铜板擦拭干净后递给了小贩,小贩也没推脱。身无分文的日子过久了,这还是这些年第一次摸到河灯,谢怜心里一时有些说不上滋味。
避开人潮拥挤之地,谢怜寻了块稍微偏一些的河边,像珍宝一样捧着那盏略有些简陋的河灯。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河灯搁在水面上,一语不发地看着那抹光亮缓缓飘向远方,直到被黑暗吞噬。
谢怜盯着远方看了很久,末了低下头,轻声道:“父皇,母后……我好想你们。”
……
“哥哥,一起放河灯吧。”面前的少年披着松松垮垮的红袍,躺在谢怜腿上,手还在不安分地拨着人头发。
谢怜思索了一会:“算起来今日是中元节,三郎怎么突然想放河灯了?”
“从前没机会见一眼国王和王后,想着至少和哥哥一同告慰他们在天之灵。”花城把头埋在谢怜腿间蹭了蹭,蹭得谢怜心里头直发痒:“还不知二老会不会放心把殿下交给我。”
敏感位被发丝拨得酥麻不已,谢怜满脸涨红地唔了一声,心道你这样就挺让人不放心的……
“三郎想去便一同去吧。”末了咳嗽一声,强装镇定地起身引上某人似笑非笑的目光。
花城应了一身,也起身披上了外袍,随手摇了个骰子,轻轻牵起谢怜的手推门出去。
入目的是菩荠村的一片人潮,今日中元,遍地都是卖河灯的小商贩,花城不愧财大气粗,一出来就直奔最奢侈的一家摊位,谢怜还没来得及叫花城一切从简,这人已经指了最精美的一盏宝塔状河灯准备掏钱。
“三郎,我们……”正欲开口。
小贩递河灯时方才发现来人是谢怜,热情道:“谢道长!居然是您啊,上回除了上俺媳妇身的那只妖怪真是多谢您了!俺媳妇已经能下床活蹦乱跳了,害……俺思来想去都不知道怎么谢您,这河灯啊,就当俺送给谢道长了!”
谢怜这才想起来这人是谁,那么久的事得亏他还念着不忘,遂接过两盏河灯,笑道:“那遍多谢啦。”
小贩忙摆摆手说“应该的”,而后依稀看见二人离开时那红衣少年转头扫了自己一眼,这才发现摊位上不知何时多了两根崭新的金条。
花城久违地沉默了一路,谢怜跟着他走到一条较为偏静的河畔,突然有些感慨。
八百年的流离失所,中元节能有机会告慰父皇母后的时候掐指可数,很多时候买不起河灯,便一个人蹲在河流边,童年的欢愉像是还在耳畔,这样回忆着,往往一蹲就是一夜。
那个时候是万万不敢想,日后会有人陪自己一起放河灯。
漫漫长路,得遇三郎,何其幸运。
“哥哥,”花城捧着河灯回头,目光满是缱绻:“我学了一种术法,闭上眼。”
谢怜闻言乖乖闭上眼,心中像是有什么预感快要破茧而出。
下一秒,花城带着凉意的手掌抚上自己的眼睛,瞳孔似是有清风拂过,片刻后,他说:“好了。”
手掌收了回去,谢怜睁开眼,短暂的模糊后,眼前浮现出两个虚影。
男人发觉谢怜在看自己时,愣了一下,偏开头故作严肃地咳了一声,妇人则是掩面哽咽起来,怎样也止不住。
八百年了……
谢怜颤颤巍巍地向那两人走了几步,哑声唤道:“父皇,母后……”
王后刹时泪如泉涌,她上前想要抱住谢怜,却无法触碰,只道:“皇儿,这么些年,你受苦了。”
就好像一个迷途的旅人,花城的出现给了他栖息的家和温暖的怀抱,国王和王后的这一句则像是承载了再也回不到的无忧。
“母后,你们一直在我身边,对吗。”片刻的无言后,谢怜吸了吸鼻子,肯定道。
王后笑着点了点头,因为不能碰到,一家人之间像是隔了最遥远的距离。她道:“你现在好好的,我们为你开心。”
“我的皇儿,长大了……”
八百年,太久了,久到谢怜都快要忘记曾经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了。
但你看啊,总有人会记得。
国王吹了吹胡子,虚虚地拍了拍谢怜的肩:“做得很好。”
谢怜重重地嗯了一声,眼眶有些发红,千言万语到了此刻竟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转头望去这才注意到花城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他久违地有了种小孩子的心理,三步并两步过去牵了花城过来。
“父皇,母后,他……是我的道侣。”谢怜没敢看他们,双颊微红。
国王和王后还没说话,花城率先行了个礼,语气万分的尊敬:“父皇,母后。”
谢怜:?
???
发生了什么?上来就叫父母,他家三郎什么时候这般胆大了?
“好孩子,这次还要多谢你。”王后说罢见谢怜不解,解释道:“我和你父皇在人间待得太久了,如今见你幸福,别无所求,得……尽快离开,昨日才去找了小花,请他帮这个忙。”
谢怜一怔:“你们……要走了吗?”
王后慈爱地看着谢怜,笑道:“总归是要走的,皇儿,你长大了,如今见你身边有人照顾,小花是个好孩子,我们也能放心了。”
一向严肃的国主也开了口:“可别负了我儿!”
谢怜听到花城郑重地嗯了一声,两人十指交握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黑夜更甚,眼看着国王和王后的身影逐渐归于虚无,谢怜说:“父皇,母后,对不起。若不是我,你们……”
那之后,每每梦到那两具僵硬的尸体,谢怜都无法原谅自己。
若非自己太过执拗,父皇和母后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死?
王后看着他,良久之后温柔地笑了。
她说:“傻孩子,不是你的错。”
说完这句,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小片围绕着谢怜久久不曾散去的萤火。
谢怜在这一片小小的光亮中站了很久,花城也站在旁边,不曾远离。
不知过了多久,谢怜侧首看向花城,露出一个笑容:“三郎,走吧。”
花城看到他脸颊上残留了一道极浅的泪痕,却也没有伸手拭去,只是笑着:“嗯。”
那一片萤火,只是停留在原地,没有跟上去,却是经久未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