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良辰

本以为是夫妻间的坦诚相待，结果到头来还是被那人戏耍了一番，世瑾一想到吃了他的亏，便气得心肝打颤，原先搜肠刮肚想要和好的心思，早就被抛却到九霄云外。

不知是不是父女心意相通，这边打瞌睡，宫里就有人递枕头。也许是为赵祈册立太子一事配置东宫班署，赵祯大宴朝中亲戚及文墨之士，他的两个女婿亦在其列。送别了碍眼的夫君，徽柔和世瑾的请帖竟然不约而同地同时送到对方府上。看来都是早就憋着一口气，正巧碰上今日来撒欢。

集市里人声鼎沸，杂耍烟火层出不穷，赵徽柔在怀吉地搀扶下跳下马车，钻进僻静小巷里另一顶青盖小轿中。

世瑾因掀帘而入的动静睁开眼睛，打着哈欠捂住姐姐伸来的手

赵世瑾你可来了

赵徽柔今日去哪玩儿？

徽柔也久未出门，看起来兴致勃勃。小轿缓缓抬起，世瑾伸手整理徽柔额间凌乱的散发，噱声道

赵世瑾我在酒馆订了雅间，咱们一块儿尝尝外边的宵夜。不过在此之前，你得随我去一趟玉清观

徽柔疑惑地看着妹妹

赵徽柔为何要去道观呢？你几时喜欢吃斋修行了？

世瑾眨巴眼睛神秘兮兮道

赵世瑾待去了你就知道啦

玉清观乃是皇家出资所建，入夜之后不接待香客，然而世瑾和徽柔身份特殊，并不费任何力气便进了院门。

清修之地在夜晚的笼罩下寂静而深邃，一行人不约而同地也随着这黑色的寂寞放缓步伐，道姑提着灯笼一言不发地在前引路，直到最深处的袇房，才隐约听见与这里似乎毫不相干的热闹。那是原本应该和这里隔绝了的，不合时宜的孩童的哭闹声。

屋门被道姑推开，里面的动静因为不速之客的到来而短暂的停止，徽柔睁大眼睛，几乎惊叫出声

赵徽柔这儿怎么会有……这么多孩子？

室内是约摸十来个衣衫褴褛的幼童，许是对这陌生的环境感到恐惧，他们因哭泣而憋红的小脸令人徒生悲悯。几名道姑面色倦倦，看来是疲于应付这些孩子的哭闹，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两位贵人万安，如何夜间造访？照顾不周，还请见谅。”玉清观住持在榻上怀抱着一个还未断奶的娃娃，那孩子一直哭泣着想要挣脱她的怀抱，使她连下地请安都无法完成。

赵世瑾无妨，我们只是来看看这些孩子，不必顾及我们

世瑾免去她的礼数，接着回头拉着徽柔进屋，解释道

赵世瑾外头又闹灾荒了，京郊来了许多灾民，京兆尹今日做主收容了一些不知父母下落的孩童，善堂那边孤儿本就不少，现在一时仓促没法腾出地方来照顾他们，玉清观就做主暂时照顾他们。

徽柔最是喜欢孩子，见到这般场景，心生不忍，走到住持身边想要安抚她怀中稚子

赵徽柔京兆尹就是这么办事的？把人丢在这里就不管了？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这算什么！

世瑾宽慰道

赵世瑾短短一日之内难以备齐倒是可以容忍，只是道观清苦，日子本就不算富贵，实在是难为他们。我已经征得爹爹同意，向这里捐赠米面和布帛，以后这些孩子的生活我就可以过问了

徽柔从前抱过仲针，对于哄慰幼童并非毫无经验，她示意住持将孩子放到自己的臂弯里，心疼地轻轻摇晃起来

赵徽柔这事儿你是如何知晓的？

世瑾不忍地看了一眼将不安分的娃娃从地上扶起的照蘅，他一贯平静的眼眸里是对这些无家可归幼童的感同身受，十几年前也有一场灾荒让他失去了亲人，只是那个时候，无人向他伸出援手

赵世瑾是照蘅今早帮我去集市搜集话本子时无意中看到的，我心想着孩子可怜，就尽些心力。但又担心这里中饱私囊，左右闲来无事，便亲自过来看看

一旁的怀吉也没有闲下来，他端起桌边一勺未动的热粥，蹲下身仰视坐在桌前的女孩

内侍梁怀吉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哭

那女孩年约四五岁，在一群苦恼不休的孩子里尤为突出，想比起别人的哭天喊地，她安静的啜泣更让人关注。

那孩子听到怀吉柔和的劝说，原本泫然欲泣的鹿眸硬是憋起一泡眼泪不肯落:“我才不哭，我才不像他们那般没出息。”怀吉被她幼稚的话语逗笑

内侍梁怀吉那么，最有出息的人就先做个表率吧

也许是怀吉平易近人的模样让小姑娘逐渐放下戒备，她打量了怀吉良久，迟疑地从他手中接过碗勺，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内侍梁怀吉可怜见的，该是饿坏了吧？不着急，慢慢吃。小妹妹，你可还有家人？

女孩停下勺子，吸了吸鼻子，细声细气道:“没有了，他们都死了，我是跟着村里人逃到这里来的。”

灾祸无情，可人非草木，稚子何辜，颠沛流离却又无能为力的痛苦不是任何人都能感同身受的。怀吉和照蘅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众人皆唏嘘不已。

赵徽柔不要紧，来到这里，师太们会照顾你的，这儿就是你的家。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徽柔掏出帕子为女孩拭去泪水。女孩抽抽搭搭地回答，眼泪顺着脸颊一滴滴落在碗里:“我姓梁，没有名字。”

徽柔皱眉

赵徽柔人生在世怎么能连个名字也没有？你父母也太不负责了。

世瑾怕引起女孩悲伤，连忙打住徽柔愤慨的话

赵世瑾那哥哥姐姐给你取个名字可好？今后也方便称呼。依我之见……怀吉与她是本家，不若怀吉帮她取个名字吧？

怀吉倒没有一味遵从世瑾的意思，而是温柔地抚摸女孩的发顶，像是在抚慰她的紧张和恐惧

内侍梁怀吉你可愿意我给你取名字？

见女孩不辍地点头，怀吉才垂下眼帘，思索道

内侍梁怀吉……可怜你一路漂泊，如今承蒙师太们一片慈心收留，希望你今后万事顺遂，也做一个慈悲悯怀的人……就叫你慈予可好？

世瑾抚掌而笑

赵世瑾仁慈之心予怀，怀吉当真是会取名字

徽柔则亲昵地拉起女孩的手，将怀吉为她更换的粥水重新递到她手上

赵徽柔小慈予乖，今后姐姐哥哥会常来看你。咱们怀吉有了妹妹了，谁也不能欺负了你去。

妹妹？世瑾对于徽柔突然给梁怀吉拉亲带故的行为表示诧异，再看向怀吉，那年轻男子只是一如往常般温和恬淡，并没有对他家公主提出任何异议。

赵世瑾好啊，想来我辛苦这一遭，倒是便宜怀吉得了个妹妹，真不知道是我值当，还是你赵徽柔不亏！

众人纷纷哄笑不已。

从酒馆俯瞰汴京街巷，长街万象，繁华似锦。楼下商贩叫卖、孩童嬉戏声与楼内琵琶女婉转悠扬的歌曲交错相融，烟火人间，热闹不凡。

徽柔喜爱酸甜口味的食物，对这家酒馆的竹叶青和山楂糕十分青睐，才开席不久，山楂糕就被她一扫而空

赵徽柔福禄，你去唤小二再添一份山楂糕来

徽柔这次出行还带了一个脸生的小内侍，世瑾从前没有见过他，那孩子不过十三四岁大，看来是因兖国公主大婚赐府邸，才得以近前服侍公主。徽柔自出嫁以来，对梁怀吉日益依赖，甚至分内的劳作都很少让他亲自动手，收一个小内侍做徒弟，倒是方便赵徽柔使唤。

见福禄答应着就要走，世瑾身后负责准备车與的福庆忽然抢着恳求:“公主，小人也想和福禄一块去。”事出突然，世瑾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赵世瑾怎么？山楂糕又没有千斤重，不用两个人搬

福庆抹了一把眼睛，颤巍巍就要往下跪:“主子，福禄他和小人本是同村，那时是一块入宫的，可惜入宫不久就分开了，这么多年都没个音讯。今儿才知道他有幸服侍了兖国公主，一时情切，这才……”

徽柔想来乐意成人之美，看福禄也湿了眼眶，便抬手打岔道

赵徽柔久别重逢是喜事，咱们今天可尽做善人了。你们且去要两份点心来，其中一份，赏你们了

两个小内侍痛哭流涕地叩头谢恩而去，不一会便领着一个风姿绰约的娘子进来。那女人三十多岁模样，还不等两个内侍介绍，便热切地吩咐仆役添了几份甜羹:“两位夫人可真撞上好时候，小店开张三年整，今日无论哪位来饮酒吃饭，都由我这老板娘赠点心小食，劣酒粗食不成敬意，还请今后多来赏脸！”

世瑾喜欢口齿伶俐的人，对她的热情也徒生好感

赵世瑾娘子贵姓？你家的山楂糕和竹叶青倒是可口，怎么不见挂在招牌上？

那妇人难得见有人搭理她，挂着笑脸上前道:“免贵姓秦，夫家姓梁。这山楂糕和酒水是我家官人新制的方儿，昨儿才上的新品，还不知道卖得如此火热呢，往后您要是喜欢，我差人亲自送到您府上也无不可呀！”

徽柔笑道

赵徽柔你这官人倒是奇特，竟然会研究吃食

秦娘子听见有人夸奖自己丈夫，喜上眉梢:“不是我夸我家那口子，他祖辈里就是做点心的，这酒楼就是他和他干娘先支使起来的！ ”她说完仍意犹未尽，转而讨好徽柔两句，“两位郎君并夫人一共四口子人，这些菜怕是不够用吧？要不我再去添些？”

因外出游玩，世瑾和徽柔都是随性而为，并没有让照蘅怀吉在一旁服侍，然而雅间不小，那两个年轻男子一左一右坐在下首，怎么看也不像是夫妻。秦娘子模糊的说辞让世瑾浑身不自在，她连忙矫正道

赵世瑾不必了，我兄弟两个不爱吃甜食……

徽柔朝她使了个不满的眼色，继而和颜悦色对秦娘子道

赵徽柔他们不爱吃，我倒喜欢，他们都是得依着我的。你且多准备些新菜式来，全记在账上。

秦娘子笑眯眯地顺着徽柔的话讨好道:“那是，一家子和和睦睦的，就连我家那冤家，也是什么事都依着我。”

正说间，便见公主府伺候车马的仆人跌跌撞撞跑上楼来，照蘅见到他，忙起身将他拉进屋

高班薛照蘅何事如此冒失？

那人冲照蘅耳语几句，便又急忙离开，世瑾正捏着酒盏牛饮，两颊红酡，正有些微醺，听到照蘅忽地俯身过来耳语，忙瞪直迷糊的眼睛，去掀开身后的的窗板。楼下客人往来熙熙攘攘，独有一个绿衫郎君拢袖而立，他既不入店，又不离去，引得来往客人走过他身边时投去探究的目光。许是感受到了头顶的注视，那人雍容不迫地捻着长须，无奈地向上一瞥，不着痕迹地冲妻子挑了挑眉。

他脸上一丝笑容也无，将隐忍不发的得体表现到了极致。世瑾“啪”的一声合上窗户，徽柔立起被她披帛拂倒的酒盏，酒水洒了一片

赵徽柔怎么了？

世瑾强颜欢笑

赵世瑾也没怎么，我的冤家在下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