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佛音

张妼晗此次生产颇费一番周折，因着没坐稳胎时那一次血崩，后天即便再将养也难补亏损。世瑾不知道母亲是何时开始发动，总之次日清晨当她揉着眼睛撒起床气时，张妼晗的寝居还是一片嘈杂。

世瑾吓得气也不敢发了，光着脚就想往外跑

幼年赵世瑾奶娘，我害怕。

乳母将她抱起来重新放回床上去，几个老嬷嬷手脚轻缓地帮她套上衣裙

乳母蒋氏公主别怕，女人生产都是这样的，当初公主出生，娘子整整生了一个晚上呢。

赵世瑾赌气地在想自己可和未出世的弟弟妹妹不一样，正想倔脾气地怼一句“那我就不要弟妹了”，又忌讳那正在经历苦痛的母亲，把话咽了回去。

照蘅许是见她待在翔鸾阁里难免胡思乱想地干着急，便在旁边冷不丁提了一句

薛照蘅公主，今日福康公主放旬假

世瑾短暂的惆怅被他的话语打破

幼年赵世瑾呀，那阿姊今日一定不上学了？

想到多日未见徽柔，世瑾有些迫不及待起来

幼年赵世瑾那咱们用了膳食就去找阿姊玩儿吧，动作要快些。

乳母望望世瑾，又无奈地瞥一眼薛照蘅，只得连声应是。

因着张妼晗的关系，世瑾从未来过仪凤阁，这次忽然过来，苗娘子这个主人反倒不知所措

苗心禾三公主怎么来了？可用过早膳？

赵世瑾乖乖巧巧地见礼

幼年赵世瑾已经用过啦，听说徽柔姊姊放假，就来找她玩儿。

苗心禾向世瑾身后冗长的队伍探了探身子，为难地笑道

苗心禾徽柔在自己屋子里呢，我这就让人去叫她。

徽柔虽说放假，却一点也不见欢喜，愁眉苦脸地被母亲押在房间里读书写字，听说妹妹来了，起身时险些绊倒了矮凳也不曾回顾

童年徽柔玥儿怎么来了？可是来找我玩儿的？

世瑾顺从地由着她牵自己的手，挨着赵徽柔拿肩头碰她

幼年赵世瑾我姐姐要生娃娃，所以我就出来了

高滔滔公主此番来仪凤阁，若是张娘子后来知晓，怕是会生气。

赵世瑾这才注意到徽柔屋子里还有别人在。她认真打量了那少女片刻，才想起来眼前女子的身份，于是展颜道

幼年赵世瑾滔滔姊姊怎么在这里？不是该待字闺中等着宗实哥哥迎亲么？

皇后的外甥女高滔滔前些日子刚与赵祯养子订婚，虽说年纪尚小不着急成婚，可既然有了婚约便该家去备嫁，许是皇后舍不得她，竟然还留她在宫中居住。今天在这里，八成是苗娘子让她给徽柔辅导功课。

豆蔻年华的淑女经不住别人打趣婚事，稍稍羞红了脸

高滔滔皇后特许臣女多住几日，下月才走。

赵世瑾拖长声调，嬉皮笑脸地拍胸脯

幼年赵世瑾原来如此，你们放心，我姐姐不是小气的人，她不会生气的

高滔滔和徽柔对视一眼，没再说什么，反倒是赵世瑾一点也不觉拘谨，看见徽柔几案上翻开的书本，不自觉地转移了注意

幼年赵世瑾这几个字我认识，是公主！啊，这是什么字，不认识，这个也不认识……

高滔滔见她这般心性，不免放下几分戒备，走去拿起书问她

高滔滔公主也喜欢看书么？如今识得几个字？

世瑾点头

幼年赵世瑾我喜欢看书的，特别是喜欢史籍典故。可惜姐姐不让人给我多读，说是以后自有人教，现在只用开怀玩乐就好了。

徽柔一副过来人经验之谈地提醒她

童年徽柔读书可是很辛苦的，不仅只是听听故事，还要练字学诗背书，等你开蒙了就知道了

高滔滔假意横徽柔一眼，无视她的抱怨，亲善地又问赵世瑾

高滔滔福康公主如今正在学故事，公主要不要一同听听呢？

赵世瑾来了兴致，也不顾徽柔不住地朝自己挤眉弄眼，十分没有眼色地答应

幼年赵世瑾好啊，这是要讲什么故事呀？

高滔滔抿唇一笑，令两个小姑娘并排坐在软榻上 ，摆出一副女傅风范，清清嗓子

高滔滔福康公主近日一直在学几代王朝贤公主的轶事摘要，今日便讲讲唐朝升平公主的故事。

高滔滔升平公主乃是唐代宗爱女，自小贤明有才思，恩宠冠于戚里。她的公爹郭子仪曾挽救大唐于危亡之际，因此颇受重视。有一次唐代宗下诏书毁除白渠水支流碾硙，以方便民众灌溉农田。当时升平公主家有脂粉硙两轮，郭子仪私硙两轮，执行的人不敢彻底毁去。升平公主因为这件事进宫诉说，想请父亲保留。唐代宗对女儿说：“我下此诏是为了苍生，你怎么会不明白父亲的心思呢？你应当做众人表率才对。”经过与父亲深谈之后，升平公主迅速贯彻了父亲的旨意，次日便命人毁去所有碾硙。还有一回，公主与驸马争吵，一气之下乘车回宫告状，吓得郭子仪带着驸马入宫谢罪，没想到唐代宗反而宽恕道:“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由此反而劝和了公主与郭家的关系。

一言已毕，高滔滔老学究似地合上书本，问询两位天家贵女

高滔滔公主与这升平公主俱是帝女，听此故事，可有观感？

徽柔本满心以为赵世瑾是来解救自己脱离苦海，不曾想仍然要留在这里听书，此时不免有些懊恼，未曾细想便道

童年徽柔自然是人主圣明，这才能教养出明理的女儿，升平公主亦是通情达理之人，明白与民友善才能为父亲赢得民心，所以她帮了唐代宗好大一个忙呢。

高滔滔点头，却并未曾评价，将眼神又落在世瑾身上

高滔滔那么安寿公主呢？

赵世瑾不意她问到自己，紧张地皱着眉头绞尽脑汁地想了又想

幼年赵世瑾是责任，她尽到了公主的责任。

高滔滔奇道

高滔滔噢？公主也知道何为责任吗？

世瑾想点头，但马上又摇头道

幼年赵世瑾不知道。可是爹爹告诉我天家有天家的责任。前些日子我听镣子说爹爹总是处理政务，很晚才歇息，就去问爹爹为什么要这样劳累。爹爹就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身为君王，要对得起天下百姓，我们受万民供养，理所应当要庇护他们，再劳累也值得。所以我想，升平公主听从父亲的话毁去碾硙，也一定是为了责任。

说到此处赵世瑾又有些疑惑

幼年赵世瑾可是……升平公主去向皇帝求情留下碾硙，她一定很舍不得这些东西吧？毁去之后，她不会很伤心吗？难道为了责任，就要自己吃大亏吗？

高滔滔满意地点头，言语之间满是欣赏

高滔滔公主虽年幼，能牢记君父教诲想到如此层面实属难得。可公主以为，升平公主毁去碾硙相比于农人不能种植庄稼导致食不果腹，孰轻孰重？

徽柔毫不犹疑地抢道

童年徽柔自然是农人食不果腹更严重，公主可不会缺吃少穿。

看世瑾附和地也随着点头，高滔滔语重心长道

高滔滔公主们自幼养在深闺，金尊玉贵地过日子，孰不知我们平日里的吃穿用度，落在许多百姓身上便是散尽家财也换不来的。升平公主毁去的碾硙，于她而言不过是皮毛损失，可对于百姓而言，却是切肤之痛。因此身为天家贵女，能做到像升平公主那般，实属难得。

按理来说高滔滔也是名门闺秀，如此忧民之思俨然是超脱见解，赵世瑾对她的教导赞同非常，然而小姑娘仍还是迷糊地看向身后默不作声地薛照蘅

幼年赵世瑾是这样吗？

她曾经问过照蘅可有父母亲人，他却作云淡风轻状说他们都因灾祸饿死了，若是升平公主没有带头毁去碾硙，阻碍了皇帝的诏命，那那些农人会否像照蘅的家人一样饿死了呢？

高滔滔和徽柔听到赵世瑾忽然看向身后的小内侍，不解地也把目光投向他。那男孩被提及往事，反而有些尴尬地白了脸，咬着牙强作镇定地低眉颔首。

与此同时，佛铃和着诵经祈福声隐隐传来，世瑾的乳母一脸喜色渡步前来报喜

乳母蒋氏公主，娘子生了，是个公主。您要有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