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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游戏

红脐带

我曾经有一个不存在的朋友。

我们在云的羊水里小声嬉笑,细数天上星河地下人间之间有多少户人家慵倦着暗夜里的眼睛。我们躺在床上,让月光打湿墙上僵硬的油画,水吉说,请不要撕下它,它已经有了感情。我笑着说,我看不见它有什么感情,如果有,也是因为有了你的存在。

存在,哪来的存在。

我躲在房间里,听母亲极力压低的私语。她的脚步在地板上来回的旋转,像是在一个怪圈里跳上个世纪流行的交际舞,可能是舞伴的技术太过差劲,所以步伐那么不耐烦,也可能是一场秘密的约会,所以脚步那么不安。

带她去看看。

她对着懒惰的舞伴说,舞伴没有吭声。

总是这样自言自语并不好,对面刚搬走的那家,还记得吧。小孩以前就这个样,搭一个小帐篷在自己房间,不出来见人。我去了也不叫人,还自己玩自己的。第一次我想这孩子没教好,应该说说。他妈妈也着急,说拿着没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这样了,以前没注意,以为孩子害羞,长大自然就懂了。现在快上初中,还没变,连他们也不理。看样子,是生病了。

舞伴说,那也没必要搬家。依他看,孩子是装的,不想读书的借口而已。

我悻悻地掩上门,像一个被揭破的谜底,退回到自己的世界。

在一张单薄的独生子女证与父母作为成年人繁复社交的无数应酬背后,是一场玩了很多年的寂寞的游戏。

我在这场游戏里屡战屡败,以牺牲大量的无聊时间换取无数次等待某一个朋友的回应,我把所有的零食存起来分给大家,把玩耍的游戏规则决定权交给大家,渔网洒向茫茫的人海,除了虚无的空气,我什么也没有抓到。

然后某一天水吉出现了,她告诉我她的姓名,她来自另一个陌生的星球,任务完成后她就回去了。

可他们说你不存在。

她温柔的笑,她说,这不能怪他们,他们只是看不见。但是看不见不等于不存在。

一次钢琴课的间隙,水吉说她要去阳光底下躲迷藏。我在厕所看着她的身影在窗口飘忽——就在窗外了,那么近,那么远。我觉得我应该上去——我怕再也抓不住了。

我攀上墙从窗户翻了出去。

这是一片荒弃的草坪,阳光如一团云雾弥漫在整个磁场里。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刺眼。放眼望去,不知道应该寻找什么,它仿佛是一种现状的逃离,但我忘了为什么要逃离。最终我回去了,回到琴房的走廊,走廊上站着母亲和老师。她很抱歉似的,对老师小声说不要见怪。我站在原地,怅然若失。

我曾无数次站在阳台上往下数经过的车辆,他们看到会向前来拜访的客人抱歉我的不礼貌。我的一次两次三次逃课,他们会提着一堆礼物在校长办公室请求撤回退学要求的原谅。他们为我犯下的种种世俗规则不允许的错误四处道歉,一次又一次怀揣着不安,但从来没有一次责怪过我,比如大声呵斥站在阳台的危险,比如责骂我对于学习的不负责。他们一昧的擅自原谅,又为此承担,让我对这种无条件的爱的牺牲既恐慌又惭愧——怀有善意的剑往往剧毒。我在这种中国式家庭无限擅自牺牲的爱里,越来越喘不过气,认不清自己的叛逆究竟是在证明我的存在,还是父母真实的爱,直到长大后,我开始看清我的自言自语或许从来不是说给那个不存在的朋友听,而是仅有一墙之隔的父母,可是他们总是将耳朵贴向冰冷的手机。

我在这样的寂寞游戏里开始享受起来书里所谓的孤独,那时的我以情绪为傲,每秒都停不下自卑,不断把自我驱逐在正常的群体之外,在不合适的时间夸大我的痛苦感受,又在真正起生理反应时故作平静。我直觉以为艺术家们都该有病,以获得痛苦的缪斯,直到我自己病了没成为艺术家。

随着对互联网的使用与生活圈子的扩大,越来越多陌生的好意从四面八方向我打来,它比水吉鼓励的声音更直接强烈,比水吉的笑容来得更加真实具体。我对这样完全不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却大方施予的好意感到奇怪,可是人类就没办法拒绝,就像飞蛾天生就是愿意扑向温暖的火光。

我渐渐看清,那日迷雾阳光背后热闹的人间,同时我也丧失了看见水吉的能力。

水吉消失了。

我揭下墙上的油画,在背面写道,谢谢赐予我看见你存在的异禀。

游戏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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