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阳光在乌云的遮蔽下静静褪色，和煦的光线却未能使得喧嚣柔和半分。

直至路边的污泥中夹杂着鞭炮的纸屑，他终于意识到，过年了。

三轮车的车篷散发着朽味，微微颤颤地透露着岁月的波澜。车轮磕在乌漆嘛黑的鹅卵石侧面，留下两道不深不浅的车辙。

他回头，望着自己的影子在阳光交织下形成两个轮廓，静静飘洒在鹅卵石上，企图抚平它们粗糙的皱纹。一个影子向着村庄背离，一个影子向着远方绵延。

车夫回过头，示意他下车步行。他踏过鹅卵石的坑洼，向那已然失望的，充斥着朽味和烟味的村庄走去。他知道，乌云尽头只有一个指路标，指向坎坷莫测的人间。

他走上了楼梯，吱嘎响的声音中，似乎掺杂着一些荒诞的笑声，不似喜剧演员在闭幕时的郎爽，也不含坎坷中苦笑的哀愁。这只是傻乐罢了，却又隐隐渗着一丝苦涩，只不过在炽热的火炉旁，早已黯淡无光。

他不禁追问，换来的却只是亲戚一句：“甭管，不过是一个傻子罢了，多听几天就习惯了。”他用余光轻瞥那盆火炉，得到的只是笑声戛然而止的结局。

第二天，乘着清晨的露珠，他又一次与这笑声相遇。只不过这一次，他看清了笑声的主人。不过是一名少年，蓬头垢面，脸颊渗出几道血丝，挂着满是泥泞的棉衣，隐隐带着田地的泥腥。他仍是咧嘴笑着，可眉眼却又掺和着几丝迷茫，整张脸笼在清晨的阴影中，阴晴不定，只有背影无限延长。

他不禁觉得好笑，将手中的半片饼干扔在他的肩膀上，没想到，他立马拾起，咧开的嘴角新增几分欣然，轻微舒展的眉眼竟透着干净清秀。

可惜了。

他如是想着，高傲的姿态逐渐雕刻成亲切的模样。一来二去，也便熟识了。

农村的新年火红得厉害。老旧的电视机被打开，和着轰鸣的鞭炮，一切发亮的、发声的也都打开了。五花肉、烧鸡是饭桌的常客，玲珑有致的汤水顺着大红的搪瓷碗沿淌落，氤氲着亲切和平的水汽，带着长辈的祝愿，糊去过往，飘向明年。

可不是任何事都会被岁月遗忘。

菜正上到一半，少年突然对他说：“我们交换一个秘密吧。”他说好。

“我曾经挺向往农村的，”他叹了口气：“与其说是向往，更多的可能是被迫。快餐式的生活节奏，不知怎的就成为无时无刻的梦魇，将昔日的热忱嚼烂吞没，将所谓的初心层层剥夺。不知在什么时候，动力成为，也只能成为束缚在考核中的条条框框，城市生活的牺牲品。它带来的勇气和希望，都没落成了压抑的，灰色的，被电线杆四分五裂的天空。”

“但城市带来的，有何尝不是前方呢?那儿的前方是未知的，是源源不断的憧憬;而在农村，只剩下一潭死水，空洞地流淌。”少年反问。

“这倒未必，城市中的我，只能一味地望向前方，横冲直撞。大多数人冲到了前方，赢得喝彩，却没人问他们，过去究竟疼不疼。被荆棘刺破的伤口还在淌血，皮破了血流，却无人理会心头的伤痕。这个时候，总是笑着长叹一声，说要不歇会儿吧。”他追溯着自己的背影，在前方蓦然回首，望向身后细碎的茧，交织着连成一片，它们刻着最初的星光与梦。”

“来到农村，嘴上说着回归初心，回溯梦想，也不过是自我逃避罢，过往从不只是过去，更多的是未来的恐惧。当希望变成惶恐，当憧憬沦为梦魇，我的所作所为都交织成一个个分岔口。而站在这样一个分岔口，除去头破血流，只能原地停留。”

少年说：“这么说似乎也是，可过往终究是过往罢了。你可能好奇我的衣着，这很正常。我曾经也是常人眼中的正常人，可这个世界却不允许我这么去做。我和我哥两个人，一户贫困的家庭，却只能供养一个高考名额。正如外界眼中的，有一天，我突然就疯了。”

“你后悔吗?”

“我说过了，过去就是过去。在重重折磨之间，或许舍弃才是最好的成全。放弃我一个，对这个世界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我生而渺小，我选择逃避。”

两个人，两个影子，同一个分岔口，一面是迷茫的前方，一面是纷呈的过去，而他们，都只能站在原地。两抹影子重合，形成的，却只是沧海一粟。

可时间，永远不会停留。年，终将要过去。

他还是回去了，他坐上了三轮车，摇摇晃晃，也好比他的坎坷浮沉。眼前掉落一串鞭炮，他猛然抬头，对上的是少年的笑脸。

“过年啦。”

少年冲着他大笑，光着脚丫疯跑向尽头。

留下的背影恍惚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