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二）

当晚，我退烧了。

“那是好事啊，你叹什么气呢？” 柏倾在电话那头打趣，笑音有些沙哑。

“我害怕，” 我烦躁地在狭窄的单人床上打滚未果，堪堪翻了个身，“万一还是真的……病了，病到喘不过气，病到撑不下去……你不害怕吗？”

柏倾默了默，低声道：“怕啊。”

“只不过怕得久了，可能有点麻木。我都快忘了上一次在教室里好好听上一节课是什么时候了。”

我一愣，想起他本就带着的那一身病。

相处得久了，常常看柏倾那样安静地笑着，有时会忘了他也是一个饱受折磨的病人。

“不过怕归怕，总要给自己找点……希望。” 他斟酌着开口，同我解释，“就好比体测跑一千米。跑不动了往往虚构一个小目标，可能是五十米之后的下一个篮球杆——我就经常告诉自己，等到楼下玉兰花开的时候，病就好了。等到高考二模的时候，病就好了。等到有人来看我的时候，病就好了。”

我听他如同介绍一日三餐般平淡地讲着这些，心渐渐揪起来。我想到他破裂的家庭，想到他鲜有人到访的病房，想到他独处时仿佛洞穿了长久时光的视线，忽然难过起来。

如韩俞菀所言，当人知道自己还被需要时，尚可以拥有对抗命运的勇气。柏倾……他那一心扎根在中科院的父亲和满世界飞去时装周的母亲，大约是给不了他这样的希望的。

“想点实际的，” 我对他说，“就当是……为了别让我怕两个人的份。你得，得……”

“我知道，” 他打断我，言语间呼吸似乎不稳，“别怕，别担心。什么都别想了，睡吧，毛豆豆。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雾霾笼罩的夜空上没有星星，沉沉暮色如蒸锅里的水雾那样扑面而来。我深重地呼吸着，良久握着听筒，似要凭借这样一个动作给予自己足够挨过一个夜晚的力量。

检测报告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又一天后了。

“没事了，小沈。” 小猪护士笑着递给我两张薄薄的纸，“两次阴性，你可以出院了。”

我怔愣着接过报告，仔仔细细地读过两遍，忍不住抬起头笑了，心头的黑瘴瞬间消散。

“谢谢。”

“该谢你自己，够争气！赶紧回家吧，别让你你妈妈担心了。”

“嗯！” 我点点头，心中涌上一股不舍。小猪护士知道我才刚刚成年，在入院的第一天晚上就敲着门进来问我需不需要陪着。我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遇见过这么温暖可爱的医护人员了。

她伸手隔着橡胶手套拍了拍我的肩膀，长长呼了口气，“乳腺癌患者的情绪很重要。回家之后多照顾妈妈的心情，也照顾好自己啊。感冒不能拖，好不容易退烧了更要注意防护和休息。”

门外有人喊了一声“小周”，护士扭头应了一声，捏了捏我的肩膀，正要转身离开。

我愣了一瞬，急促地喊住她。

“护……姐姐！”

“怎么啦怎么啦？”

“隔壁12病房的，我们认识。他出结果了吗？”

“柏倾啊？出了，他和你是同一批的，刚通知完，阴性。”

门口刮来一阵消毒水味的穿堂风，哗啦啦地掀起医疗车下垫着的塑料布。不知为何，听到这个消息的我比得知了自己的出院通知还要如释重负。

幸好。

收拾好东西办完出院手续，我站在医院的老住院楼前敲着手机等人，心里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算着日子，下午正好该妈妈去化疗。爸爸陪她看完病不知道要几点了，而自己在当初跌跌撞撞跑来发热门诊时却忘了拿家门钥匙。

我无聊地看起风景，看那褪了色的院墙上攀着几株爬山虎，草木扶疏的墙角架着的锈迹斑驳的自行车，车座上托着的几片枯黄的叶尖。这一隅倒是有种诗画般的安静颓美。

野草丛中的麻雀还没来得及飞上枝头，身后便传来熟悉清脆的脚步声。

“毛豆豆——”

我猛地回身，在头顶一片风中转蓬般的杨树花下见到柏倾的身影。

他举着手机朝我挥了挥手，两步并一步地跳下台阶，柔软的发梢随着步伐摇摇晃晃。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站在树下发了会愣。

印象里柏倾的肤色原本是健康的小麦色，后来在病房长久刺目的灯光下镀上一层苍白后便显得像刷了清漆的瓷，处处折射着脆弱的光芒。而现在他迎着初春温暖的日光向我走来，活像褪了那一层无法触及的壳，同记忆里的男孩隔着时光重叠交错。

“发什么呆呢？恭喜出院——你怎么回去？”

他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一双眼灿灿地看着我。

“我，呃，没带钥匙。”

他听过这话，侧过头毫不掩饰地笑了两声，锁骨的阴影上方洒下一小片阳光，看上去有些迷人。

“巧了不是，我也不急着回本院，反正在哪都得躺着。要不……你如果愿意的话，一起去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