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告诉我。
最近几天的聊天记录连一点端倪都没有,除了消息回得慢了一点……他没有告诉我,我连他什么时候转的院都不知道。
我疲惫地抓了抓头发,只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往下坠,干脆往后一躺闭上眼。
下午三点钟,一阵敲门声将我吵醒。一个防护服上画着一只小猪的护士进来给我测体温。
“三十七度四。感觉怎么样?”
“还行。” 我揉了揉脑门,缓了缓后继续道,“有点头疼。嗓子疼。”
“多喝点水,坚持住啊小沈。”
我笑了笑,朝她点点头,目送着她出了病房将门带上。
手机响个不停,点开一看全是未接来电和新消息。我想了想,先给爸爸回了电话。
“喂?”
“沈子英,什么情况?一下午了一直不接电话,你发的微信说隔离了是怎么回事?现在在哪呢?我急得要死——”
“我在宣武医院,刚才睡着了。” 我咳了两声,努力维持着平稳,“烧了三天了,实在扛不住就去发热门诊检查来着。肺部有阴影但是不确定,就强制住院隔离了。”
电话那头有一瞬的沉默。
“你怎么……发烧了也不说一声,我都不知……唉。那现在——”
“没事,别担心,我觉得应该不是。” 我捏着手机垂眸道,“核酸阴性的话应该两天就能出来。”
爸爸的呼吸声似乎分外粗重,隔着电话沉沉压在我的心头。
“你妈要是知道了……”
“你就跟她说,说我去韩俞菀家住——”
“想什么呢,这种事怎么可能瞒得住她。”
爸爸长长地叹了口气,再开口时话音竟然有些颤抖:“你妈今天化疗完,下午就吐了。打了两针升白针,一直在床上喊骨头疼,吃止痛药也没用。”
我抱起膝盖,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隔离的时候就好好休息,多喝水,听医生的,别想别的了。” 他深深地哽咽了,话音出口的刹那我便红了眼眶。
“爸爸撑得住,你也别担心家里。你和妈妈都得好好的,知道吗?”
我使劲点着头,努力不哭出声。
小窗外下起了雨,天色阴沉。杨树的枝叶哗啦啦地打在玻璃上,宛若梦呓。
我挂断电话,靠在床头闭着眼深吸了两口气,随即点开微信,新消息一股脑儿地涌了进来。
柏倾bq:「对不起,没告诉你我转院的事……我也是上午才过来,不想让你担心。」
柏倾bq:「你还好吗?也是发烧了被送进来的?」
柏倾bq:「别怕,毛豆豆。都不会有事的。我就在你隔壁。」
柏倾bq:「你还好吗?」
柏倾bq:「我错了,你注意身体……」
聊天记录翻着翻着,心头那团沉重的阴影就散去不少。
我跟他计较什么呢?明明也是病人,明明是自己那么在乎的人。
葵洲:「刚才太累了,不小心睡着了。我没怪你,只是被吓到了。」
葵洲:「摸摸.jpg」
我会好起来吗?柏倾会好起来吗?妈妈会好起来吗?细雨无声无息地拍打在窗棂上,并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隔壁隐隐传来体征监护仪有节律的“滴滴”声,紫外灯一闪一闪地打在洗手台前的镜子上。
八年前的那枚硬币穿过时间的齿轮,清脆地砸在生命的转盘上。
结果是未知,我只能蒙着头做出唯一的选择。
隔离病房的时间过得飞快,吃过晚饭就有人来为我提取了咽拭子样本,测完体温没多久夜色便幽幽降临,在病房白炽灯的映衬下显得分外虚弱无力。
我脱了外衣鞋子,关上灯和衣躺在床上,被紫外灯和隔壁柏倾体征监测仪的声音弄得睡不着觉。
手机上又一次传来消息。
柏倾bq:「睡了吗?」
我翻了个身,回他:「睡着了,正做梦呢。」
随后,突如其来的语音来电吓得我一骨碌坐了起来。
“喂……”
“喂,毛豆豆,做的什么梦,分享一下?”
我忍不住笑了,跪在床上拉开窗帘,望向晦暗朦胧的夜空。
“凭什么告诉你?”
“凭我也想入梦围观一下。”
柏倾的声音有些沙哑,显然也深受上呼吸道感染所害,却在一片黑暗中显得格外勾人。我吞了吞口水,心中暗骂这人这些年哪里学来的乱七八糟的套路,却还是忍不住热了脸。
“别闹。”
“好了,不逗你。” 他笑了两声,脚步声隐隐从听筒中传来。不多时,身侧的墙壁传来两声轻响。
“听到了吗?”
我轻轻将手掌贴在冰凉的墙面上,感受着滚烫的血液在毛细血管中横冲直撞,仿佛下一秒就能突破身体和墙壁的桎梏,一股脑儿冲过去将柏倾从头到脚地淹没。
“听到了。”
“那你再听。”
墙壁轻轻地响着,轻敲声时断时续,仿佛隐藏着某种暗自流淌的节律。
我瞬间了然。这是一种小时候男生女生间无聊时经常玩的游戏,大概叫做听拍子猜歌。
我静静听着那一串轻缓的敲击,思绪却早已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连续许多天里无论如何也无法平和的心境似乎慢慢静了下来。
“听出来了么?”
“没,给个提示?”
“老歌。” 柏倾吹了声口哨,对面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是有人向后靠在了墙上。
“那不行,我不怎么听老歌。” 我翻了个身仰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窗外月光丝丝缕缕地爬过天花板。
听筒里传来柏倾缓慢粗重的呼吸声,一浪一浪地打在我的耳朵里,将黑暗中的空气染得有些暧昧。
“换一首,这个你肯定知道。”
我睁着眼听着墙上的敲击,意识到是什么后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南山南, 明明还是老歌嘛。”
“就知道你肯定猜得到。” 他笑了,缓缓哼起这首民谣小调的前奏。
柏倾唱歌很好听。不是那种更鼓般撩人低沉的好听,反而像山谷里流淌的瘦溪,轻飘飘地游走在旋律间,像是下一秒就要走调,却深情又婉转,只把音节唱到人心里去。
我闭上眼静静听了一会,轻轻打断他。
“催眠呢?”
“你要是想睡,也可以。” 他停下来,温柔地说。
我撇撇嘴,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感觉往年和他互相打趣的套路全都像砸在棉花上,一点用都没有。
“睡不着,下午睡太久了。”
“我也睡不着。” 他顿了顿, 声音离话筒远了一些,“我在医院总是睡不着。”
我愣了愣,再次翻了个身,轻轻摸了摸冰凉的墙面。
“你……要想唱的话就继续吧。”
“我自己唱什么唱,你不想听就算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隐隐约约从这话音间听出一丝傲娇的抱怨意味,和八九年前那个臭屁小孩的形象悄悄贴合在了一起。
“其实我喜欢重金属摇滚。皇后乐队你听过吗?” 他换了个话题,鼻音有些重。
“没……”
“我猜也是。我一直挺想听他们的现场演唱会的。”
“那我陪你去。” 这话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被我脱口而出,说完后连自己都愣了。
“……我可记下了。不准反悔啊。” 他静了两秒后低声笑了很久 [1] ,轻轻敲了两下手机麦克风,小声说:“2020年4月13日夜,沈子英答应和柏倾一起去听演唱会。放到七年前听到这个,你是不是要打死我?”
“我打你干嘛,打死你了谁给我唱歌?”
“刚不还哭着喊着不想听,又反悔了?”
我干脆缄口不言,一个人偷偷捂着嘴笑。
柏倾见我不说话,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其实我有些话一直想和你说,比如毕业典礼彩排那天,你……你穿上那条裙子很好看。”
我僵住了,被他这突然挑起的话题弄的不上不下。
其实我很清楚,无论我与柏倾的如何再次靠近,我们之间都总横亘着一条无法忽视的裂痕。
我缺席了六年前那场本应由我和他主持的毕业典礼。
自那以后,我便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一开始自然孤独,但时间久了也就成了习惯,仿佛朝花夕拾的时光不过是幻梦一场,来来去去的过客总要离开。
但是柏倾不是过客。至少现在不是。
“嗯。” 我轻轻应了一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我之前总在想,如果最后那天你在的话要对你说什么。翻来覆去地掂量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是只有一句:你穿上那条裙子很好看。”
月光将窗外树枝的影子轻柔地投在墙和天花板的夹角,夜风清清涟涟地一动,树影便克制地在头顶挽袖折腰。
我长久地盯着房间里那条弯曲的枝桠,眨了眨眼,小声说:“现在我知道了。谢谢你。”
柏倾静默了两秒,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生生打住,换了个话题。
“等我们出院了——等我好了,一起回学校看看江老师吧。”
我攥了攥被子,艰难地点点头。
“行。”
自从离开了那所小学,我便再也没有回过头。时光的沟坎里有我太多的灰败秘密;而似乎只要不再踏足记忆中被阳光烤得滚烫的操场,沉疴旧疾就会愈合。
可是伤口弥合了,总要留下疤痕。那疤痕和代价或许就是与珍惜的人所走散的时光。
或许——或许和柏倾一起回去的话,并不会那么难受吧。
“好了,说来说去还是得先出了院再说。你可快点睡吧,小心胸口又不舒服。” 我翻了个身,不再去想那些胡乱塞在记忆角落的往事。
柏倾深深叹了口气,柔声开口:“我没事,你困了就睡吧。别挂,我陪着你。”
我闭上眼,累得没有力气同他争论,哑声说了一句晚安,戴上耳机将手机放到了枕边。
床脚的紫外灯仍然固执地闪烁着诡异的微光,隔壁体征监护仪平缓地响着,逐渐变幻成了引我入梦的钟摆声。耳机里的柏倾沉声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似乎是他那个咸鱼漫画故事的续,又似乎是什么别的,而我已经意识模糊到无法分辨。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只剩平稳的呼吸,恍若有人以温热松柏油轻轻擦过潜意识中那条紧绷的弦。我于半梦半醒间将脸贴近墙壁,让那冰凉的触感纾解我发热的额头。
我睡着了。
[1]:皇后乐队解散于1991年,沈子英不听摇滚,不知道,所以柏倾才会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