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雪院可真美，白色纱帘逶迤倾泻，帘后，有人披纱抚琴，指尖起落间琴音流淌，或虚或实，变化无常，似幽涧滴泉清冽空灵、玲珑剔透，而后水聚成淙淙潺潺的强流，以顽强的生命力穿过层峦叠嶂、暗礁险滩，汇入波涛汹涌的江海，最终趋于平静，只余幽幽泛音，似鱼跃水面偶然溅起的浪花。
曲小檀过来时就听见了琴音，一时被吸引了注意，循声走去，却是流觞先生在抚琴。
流觞眼神专注地做着自己手中的事情，全然不知曲小檀已在这儿站了半炷香的时光。
最后，手起曲停，曲小檀瞬间回神，躬身道：“给先生请安，不知先生有何吩咐？”
流觞这才发现曲小檀在此，讷讷闪烁了一下目光，对她招了招手。
曲小檀依言走了过去，可心里一直记着八王爷说过的“日常侍奉，一臂距离便止”，伸出手臂比划了一下，慢慢走着，却不想待她近前，先生却一把拉过她手臂，将她弄到了他旁边。
完了完了，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触犯了王爷的一止，接下来一定要多加小心才是。
“姑娘可会弹琴？”
曲小檀摇了摇头：“不会。”
“来，我教你。”流觞一手握着她的左手，一手从后面环住她，握着她的右手教她弹琴。
一泓秋水萧飒商音过，琴声渐行渐急，铮铮然若金戈起、铁蹄踏，羽音高亢连绵，终在变宫音处划过一丝不调和的声音，似一个咒语訇然委地，破灭无声。
出错的曲小檀惊慌地站了起来：“请先生恕罪。”
流觞低低一笑：“无妨。”
曲小檀疑惑地望向他，却见他已经拂了拂袖站起身来，堪堪行了两步便命道：“檀儿，奉茶。”
“是。”
曲小檀走到屏风外，隐隐约约见到流觞在脱外衣，心中顿起歹意，控制不住上前了几步，然则她忽地忆起八王爷说过的“以屏风为界，内室便止”，遂，及时刹住了脚步。
曲小檀在屏风外面说道：“先生，茶已奉好，可否茶室用茶？”
“不可。”流觞斩钉截铁地吐出二字，过了一会儿，又听见曲小檀在屏风外低声絮絮：“曲小檀啊曲小檀，你千万不能进入内室，否则再违反了王爷的二止，那你的赏金可就真的泡汤了。”
闻言，流觞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心里不知盘算着什么，但听他道：“檀儿，帮我拿件轻软些的衣服。”
“是。”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曲小檀就拿了件衣服过来，在屏风外面低声絮絮：“只要不越过屏风，就不算违反王爷的二止，说不定还能给自己谋点福利，先生的颜值自然是没得说，也不知道他的肌肉有没有料。”又冲里面喊道，“先生，我过来了，你可接好了。”
流觞走了过去，曲小檀在屏风外面将衣服递给他，故意将衣服掉在了地上，还故作惊讶地“呀”了一声，蹲下身来：“奴婢不小心……”孰料，流觞也蹲了下来，身上竟还穿了一件衣服，曲小檀想偷看他胸肌的想法破灭了。
流觞戏谑地挑了个嘴角：“姑娘既然已经进入内室，不知可否帮我奉茶进来？”
“是，我这就去。”唉，大意了大意了，竟然什么可疑之处都没有发现，还破了王爷的二止，她要是再不验收一下他的肌肉，岂不是亏大了？
曲小檀将茶水端进来时，流觞已经披上了外衣，但见他拿出了一个蓝色的纱布：“姑娘用它蒙住眼睛，同处内室，你我都自在许多。”
遮住眼睛，她还怎么验收他的肌肉？思及此，曲小檀立刻道：“奴婢并无不自在，先生多虑了。”
实际上，曲小檀方才拿衣服过来时在屏风外说的话流觞全都听见了，遂，他坚持为曲小檀戴上纱布，淡淡道：“檀儿姑娘，女子需懂得矜持，无论对方是谁，都不得随意窥视陌生男子的身体，连想都不要想，兹事体大，需牢记于心。”
曲小檀一惊，我靠，这先生竟还真的猜中了她心里的那点小九九，不过，先生身上的味道为何如此熟悉？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流觞摘下脸上的面具放进了那个木盒中，说：“檀儿，此纱不可除。”
“先生，您真的相信这世上有缘分存在吗？”曲小檀缓缓启口，因着戴上纱布的缘故，无人能分辨此刻她面上是何表情，只是听她道，“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给你引荐一位知音，先生如果之前认识那位奇葩客户，一定很能聊得来。”
曲小檀说：“先生有所不知，您的那位知音也酷爱更换衣物，他热衷白色，还有洁癖，而且他还喜欢强迫别人给他洗衣服，他也喜欢高深莫测的音乐，与先生方才的琴声颇为相似，他倒是聪明，可是都用在了破译别人密码上，这点倒与先生没得比。”又道，“奴婢今日的处境虽然一时解释不清楚，但是与他有着莫大的关系！”
闻言，摘下流觞面具的墨连城偷偷地笑了：“檀儿对我那位知音的各种小事稔熟于心，莫非……”顿了顿，道，“是心爱之人？”言语间竟有一丝诱哄的味道。
“才不是呢！”曲小檀坚决地否定了他离奇的揣测，继而愕然叹了口气，低声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念叨着，“就算是，也回不去了。”
墨连城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听了她的话后，心下不知是何滋味，只是不自觉地伸出了手，似乎要摘下她的纱布。他想告诉她他就是她说的那位知音，可是如今的形势又在提醒他不能这么快暴露自己的身份，伸出的手在一半时收了回去，春日的光阴落在他的掌心，三寸长。
片刻后，曲小檀似乎听见他收回手后的一声嗟叹，想着莫不是被她说的话给触动了？嘴角泛出一抹笑意，说了这么多，验收小鲜肉的时机应该差不多了。
思及此，曲小檀摘下了纱布，却见内室里空无一人，手中端来的茶水也不知何时不见了，想来应该是先生趁她神游之际拿走的。
曲小檀恼怒地甩了甩袖，唉，她怎么又失算了？
曲小檀回到小屋后就一直在那边摆桂花糕，镜心一回来她就迎了上去：“镜心，辛苦了，这些都是我为你准备的，快吃吧。”
“小檀，谢谢。”镜心道了声谢后并未去拿桂花糕，而是端起旁边的茶水一通灌，解渴后连拍胸脯。
曲小檀十分配合地等着她喝完茶水方才问道：“镜心，怎么样？”
“大王爷说，他明白小姐的苦心，也很感动。对了……”镜心从袖兜中摸出一个竹筒，拿出里面的一张纸交给她，“这个是大王爷的回信，所有的情意全在其中。”
曲小檀迫不及待地接过了那封信，展开那张纸后才发现信上写的竟然是繁体字加文言文，写封信发现英语差，读封回信发现连文言文也不懂。
她发誓，她以后一定好好读书！曲小檀用手背猛地揩了一下脸颊，在心中暗暗给自己鼓劲。
曲小檀一边为自己的文化水平深以为耻，一边将信还给了镜心：“还是你给我念念吧。”
“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思念凭谁诉？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等等，曲小檀有些糊涂了，这话怎么越说她越觉得奇怪了。
“别念了别念了。”曲小檀赶紧打断她，又道，“镜心，你再好好看看上面，有没有一些比较特殊的内容？”
镜心低头轻轻一笑：“小檀和大王爷果然心有灵犀。”又道，“大王爷特意嘱托，所有重要的内容全都写在这里。”说着就从衣袖中拿出另一个竹筒，将里面的信笺拿出来并展了开来，“小檀，你瞧。”
曲小檀欢天喜地道：“快给我念念。”
“静默无声惜细流，月影照水柳梢头。”镜心说，“这头两句是说大王爷也觉得王府里面人多眼杂，所以约会的地点还是选择近水的地方比较好，至于约会的时间，就是月影照水，也就是深夜时分。”
“对对对。”曲小檀连连点头，“我当初就是因为掉进水里才来到了这个鬼地方，离开这儿肯定也跟水脱不了关系，对吧？”
“嗯。”镜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伸手指向下一句的开头“dear”这里，眉间拢起的褶子沟壑分明，“第……第儿？”
闻言，曲小檀偷偷地笑了笑，又听镜心继续道：“相约于旧址，木心老铁仙境游。”
曲小檀心里顿时平衡了，想不到墨奕怀这英文比她还蹙脚，笑道：“老铁啊老铁，你终于承认了。”
那厢，镜心面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小姐与大王爷不管被多少艰难阻隔，总能如此心有灵犀，她祈祷小姐与大王爷能够终成眷属、不负深情。
正想着，却听那边曲小檀道：“镜心，要不是我怕喝醉了耽误今晚的正事，我肯定跟你对酒当歌。我们得好好地庆祝庆祝，那今天我们就以点心代酒，干杯！”说着就举起了桂花糕。
“干杯！”镜心举起了桂花糕与曲小檀的对碰，然后她们二人将桂花糕吃了下去。
“再来一个，干杯！”
“干杯！”
……
曲小檀悄悄地打开房门，打算去找她老铁墨奕怀，基友相认，结伴回家，却不想一转身就看到流觞先生步履匆匆地走来。
是以，曲小檀便掩耳盗铃地低下头转了个方向，假装没瞧见他一般急急离开，却冷不防听见流觞一声唤：“檀儿。”无法，只得一脸视死如归地转过身面对他，又听他道，“我见檀儿姑娘行色匆匆，不知意欲前往何处？”
曲小檀说：“先生说过，离开雪院之后就是奴婢的私人时间了。”
流觞“哦”了一声，又道：“可是方才我并没有允许你离开。”
曲小檀强行扯出一个笑颜：“那先生还有何事？”
流觞板正了面孔： “侍奉我沐浴。”
曲小檀讶异地看向他，他怎么能这么淡定地说出如此不害臊的话？死变态果然都是一样的，这都什么癖好啊！这大白天的还要洗澡？？？
曲小檀认命地叹了口气，既然她老铁已经承认，晚点去找他相认也不迟。
逃得了更衣，逃不过沐浴，看老娘怎么收拾你。思及此，曲小檀嘴角溢出一缕邪恶的笑容。
“好吧。”曲小檀说，“奴婢这就侍奉先生……沐浴。”
雪院，流觞房中——
此时浴桶和热水已由下人们准备好了，流觞看着正在焚香的曲小檀，心道：坏了，为了不让她去见大王兄，竟然说出沐浴这种理由，既然话已说出囗，就只能……
思及此，流觞将面前的浴帘一拉，将自己全身遮得严严实实之后方才摘下脸上的面具。
这时，曲小檀刚好焚完香，转头就看见流觞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叹道：“你这又是帘子又是屏风的，干脆把门给你关上算了。”
曲小檀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想不到流觞竟还真的顺着杆往上爬：“可以啊，你出去的话记得把门关上。”
“先生既然这么害羞，为何还让奴婢来伺候你沐浴？”曲小檀不满地噘了噘唇。
里面，拿下流觞面具的墨连城正在解腰带，听了她的话后并没有回答她，只道：“要么你出去把门关上，要么就把眼睛蒙上，两者二选一。”
“那我还是出去吧。”曲小檀急了，立刻开口道，又说，“先生你有什么事就叫我。”
墨连城问：“水温如何？”
曲小檀“哦”了一声，接着便跑到浴桶旁，将小手伸了进去，眼睛骨碌碌一转，不知又起了什么歪心思，只听她道：“水有点凉，我再加点热水。”说着就拿起热水壶围着浴桶转了一圈，往里面加水，走到浴帘这边时“嗒”地一声放下水壶，口中喃喃，“一、二、三。”然后转身掀开浴帘就要偷看。
谁知，面前的人似乎早已察觉到她的意图。他眼疾手快地将她揽入怀里：“檀儿顽皮的性格看来是非改不可了。”接着就用纱布蒙上她的眼睛，将她推出房门。
曲小檀连先生的脸都没瞧见，就这么被他推了出来，拿下纱布转身就要大骂，却见房门“咣当！”一声关上了，只得甩了甩袖气呼呼地转回身去。
“先生。”此时，大门上传来一阵细细叩门之声，“本王以上等美酒作为乔迁雪院之礼，先生定会喜欢。”声音口气熟悉得紧，里面的墨连城一惊，将视线转到一旁的面具上。
曲小檀走过去将大门给打开了，门外的人见到是她开门很是震惊。见状，曲小檀尴尬地挠了挠头，解释道：“呃……王爷，先生正在沐浴。”
“沐浴？”八王爷大惊，踏进屋内，用审慎的目光盯着她，“三止可有触犯？”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曲小檀连连摇头，“奴婢谨遵王爷的三令三止，既没有同先生一起弹琴，又没有偷看先生换衣服。而且……而且先生也谨慎得很，他沐浴不仅隔着屏风，还有一道浴帘，甚至让我在门外伺候。”她觑了觑八王爷的面色，加上一句，“王爷，奴婢发现一可疑之处就是娘炮，先生洗澡竟然还要焚香？”
岂料八王爷面色一沉，眼中寒光一闪慢慢逼近她：“你未进内室，从何得知？”
曲小檀干干咽了口唾沫，继而道：“先生谨慎，他给了我一个纱布让我蒙眼，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八王爷伸手拿下她脖子上的蓝色纱布，不知不觉间攥紧了纱布，先生如此谨慎，并不寻常，莫非有不可见光的秘密？
思及此，八王爷将纱布还给曲小檀后就转身慢慢朝流觞房间走去，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先生。”
“王爷？”闻言，流觞掀开浴帘走了出来，看向八王爷的眼神很是意外，似是没料到八王爷会来。他的衣襟半敞着，一小部分蓝色玫瑰刺青露了出来。
八王爷进入浴室时，流觞正披头散发、衣冠不整，一副准备沐浴的样子，由于时间短促，他只来得及草草戴上人皮面具，如果细看必定露馅。
流觞问：“不知王爷有何急事？”
八王爷说：“本王带了上等的美酒，并不知道先生在沐浴。”
走进来的曲小檀刚好听见八王爷说的最后一句话，开口辩驳道：“你明明就知道……”话音未落，便被八王爷抬手制止了。
好劲爆啊！八王爷明知道流觞在洗澡，还要进来，果然是另有雅趣，我的腐女魂被点燃了。
流觞拉了拉衣襟，刚好将那微微露出来的玫瑰刺青给遮住了：“王爷，不知可否等在下穿戴整齐后再去书房请教？”
“今日是本王鲁莽了，先生请便。”八王爷抬了抬手。
闻言，流觞略略一点头，转身重新将浴帘拉上，忍不住轻呼一口气。
八王爷听到声音，立刻敏锐地问他为何叹气。
“王爷……听错了吧。”
八王爷慢慢向浴帘那边走去，边走边道：“本王的耳力一向不错。”
帘内，流觞感觉到八王爷正在慢慢走来，心跳骤然加快，脸上已被汗水浸湿，他非常清晰地感觉到这面具快要支撑不住了，闭上了眼睛。
“咳……”一直在旁边吃瓜的曲小檀害怕看到不该看的，赶忙咳了一声，弱弱开口请求道，“要不，奴婢就先退下了，不打扰王爷和先生戏水了，你们好好玩。”说着就要离开。
那厢，八王爷刚好要掀开浴帘，听见曲小檀一声轻咳后手上动作一顿，见她要走，道：“站住！”又道，“你与本王一同回去。”
八王爷重新将目光转向流觞那儿，说：“先生不着急，喝点热茶，小心风寒。”
流觞扯了个嘴角笑了笑：“谢王爷体恤。”
八王爷深深地看了浴帘那儿一眼后放下了手中的酒，随即转过身带着曲小檀走了。
八王爷没看到的是，他出门的瞬间，墨连城脸上的流觞面具终于支撑不住，“啪嗒”一下掉落在地。流千水曾说过这面具沾上水极易脱落，所以面具正是因为方才墨连城脸上的汗水而脱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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