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病人

Chapter 1 无物为真

07 橘子

唐景瑜正在剥橘子，岳明姝在一堆摆放整齐的稿纸中看到了这样一段话：

“夏沐风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靠破案维持兴奋的瘾君子，他的身体状况一直很差，更不怎么爱惜身体，依靠吗啡和安眠药才能勉强入睡，但这是最下之策，更多的时候他不需要休息，所以完全不用担心他堕落成下一个大庭叶藏。他这个人，自律到了一种极为可怕的程度，从不放人鸽子，疏于锻炼，但行动力堪称变态，弱不禁风，但跑起来健步如飞，他称为本能。这种本能平日里藏在他慵懒的躯壳下，不轻易示人。他惯用的伪装是不修边幅，懒散颓废的青年学者，他是在药罐子里泡大的，平时唯一的爱好就是吃糖，吃各种糖，简直到了无甜不欢的地步。此人对高油高盐深恶痛绝，喜欢吃糖拌番茄和蘑菇，有些讨厌清炒苦瓜，原因依然是油，如果炒苦瓜加多了油，确实会有一种难闻的涩味。他对肉类的喜好相当猎奇，曾经煞有介事地研究过如何烹饪人肉，最后因为他同类的烹饪难度过高，要煮很久才能吃，遂果断放弃。他有病底子在身，无论怎么补充营养都只是往高了长，身形依旧清瘦，负责照料他的几位老刑警一度很发愁，觉得这孩子相当造孽，所以他和市局的老前辈相当熟络。他的饮食习惯让我们消除了隔阂，笔者对他狂吃不胖的天赋技能非常羡慕。”

岳明姝刚一读完，唐景瑜就凑过来：“你居然喜欢看日常生活的部分吗？好多人都直接跳过不读，直接当侦探小说看过去就算了。”唐景瑜略微有些惊讶，递过去一瓣橘子：“抬下头，张嘴，我喂你。”岳明姝刚想婉拒，只觉得嘴里多了个凉凉的东西，下意识地嚼了嚼，果然很甜。再一想，竟然有种被人调戏的感觉，而且还是同性，岳明姝心情复杂，这俩人占人便宜的方式如出一辙，那接下来……她坐直了身体，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一堆垃圾话。

“你比小夏好养活多了……我们真是幸运。”唐景瑜微笑着自言自语，话里藏着很多愉快的笑意，以至于这句话一出口就活了过来，在岳明姝的意识里变成了夏沐风的样子，“满头是雪，被冻得瑟瑟发抖，像只兔子。”她回想起与夏沐风初次见面时的情景，夏沐风那时的笑容已经刻进了她的眼睛里，这个笑容在唐景瑜脸上重现的时候，岳明姝的身体微微一颤，想说些什么，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彻底理解了什么叫“此时无声胜有声。”

唐景瑜接着讲故事：“他很喜欢吃橘子，但讨厌陈皮，他说，有很多人不喜欢陈皮，但一般不会有人不喜欢橘子。他跟我打哑谜，问我从橘的本质来看，为什么有很多人不喜欢陈皮。”

“然后呢？”

“我想了好一会儿，觉得答案在《橘颂》里，结果当时一兴奋吧，就忘了怎么背了。本来以为他又要趁机作妖，阴阳怪气一波。结果他难得在破案之外正经一回，竟然直接告诉我答案是什么。”

“他怎么说？”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原来如此……”

“要不是他本人比较懒，早就桃李满天下了。”唐景瑜评价道。

“说起来，夏沐风最正经的时候是……”

“应该是喂猫的时候吧。”唐景瑜想了想。

“这样吗？”岳明姝拼命忍笑，差点儿就要绷不住了。

“他啊，生命系法力天生满点，养过鸽子，金鱼，乌鸦，云雀，猫头鹰……想起来了，还有蚕。”唐景瑜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让他给市局无偿打工真是屈才了，我好歹还能适当虚构发生过的案子，写成推理小说赚点儿外快，他除了见识一些令人窒息的人间疾苦之外什么东西都得不到啊……仔细想想，还真挺对不起他的。”唐景瑜垂下眼皮，略带忧伤地说。

“他闲下来的时候，经常念叨死亡和命数，有时候边吃橘子边画一幅百合花的速写，也许……他就是理解了死亡，才会选择去了解人间疾苦，在死前多救几个人吧。”岳明姝仔细地挑拣着措辞，慢悠悠地说。

“聊点别的吧，小夏装没心没肺装惯了，现在指不定在哪儿浪费生命呢……”唐景瑜偏了偏头，趁着正主不在，大肆数落着夏沐风，那样子简直就像一个操心惯了的姐姐在外人面前恨铁不成钢地数落弟弟一般。岳明妹笑了笑：“小夏一直都是小天使啊，会有人发现他最真实的一面的。”唐景瑜又递了一瓣橘子给他：“这次自己吃哦。”岳明姝点点头：“好。”唐景瑜吐出几颗橘核，放在桌子上，笑了：“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犯罪分子尤其多，我有时候在想，他是扫把星下凡吗？走哪儿都会冒出来几个在逃通缉犯，好像都是来杀他的一样，他呢？依旧懒懒散散的，轻车熟路地把一个前大学教授，现犯罪组织小头目干掉了。倒是我，急急躁躁落了套，差点被烧死，还拖累了他，想想还真是我职业生涯中最大的污点。醒过来的时候差点儿哭死。他正儿八经地帮我缝合伤口，把我摁在床上不让我动，愣是静养了三个月，那三个月他天天给我喂冰糖橘，差点儿吃出PTSD，但后来嘛……”

岳明姝愉快地补充了后面的话，“你就沉迷吃冰糖橘无法自拔了？”她脆生生地问了一句，之后话锋一转，看着唐景瑜：“你俩肯定有故事啊……”她故意摆出一副居委会大妈查户口时的，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样子，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唐景瑜的反应。

“我不是我没有……”唐景瑜苍白无力地解释着。

“懂了懂了，单相思是吧？”岳明妹难得可以没个正形儿，阴阳怪气一次，所以她享受着这非常愉快的十秒钟。唐景瑜脸一红，先摇头，再点头：“小岳，话不能这么说，小夏还有三年才能去民政局领小红本儿呢。但是……你要这么理解也没问题，跟他待得越久，就越依赖他，自然也会喜欢他，反倒是他这种与生俱来的吸引力让我很好奇，简单来说，我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结果被他拿捏了，然后就离不开他了，我这二十一年从来没有像那两年一样黏过人，把我俩当情侣看不怎么合法，也不合情理。但我必须承认，跟他待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我的确离正常人越来越近，他看起来不靠谱的治疗起了很大的作用，我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又是他把我拉回来的，所以我和他的关系向来比较亲密。治疗结束后，我们还保持着较为密切的书信联系，大概是讨论一些文学和宗教哲学之类的问题，他每次写信都像在写情书。”唐景瑜笑着回忆，补了一句：“他要是生对时候，说不定早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吟游诗人了。”

“这样啊……”岳明妹应了一声。

“小岳，那些罪犯消停得太久了，做好准备啊，他不在的时候，我们就要代替他去查案了。”唐景瑜突然有些担心。

“明白。”岳明姝简短而明快地答道，吃掉了手里的最后一瓣橘子。唐景瑜一把把她抱住，笑了笑：“你比小夏好说话多了，我就像捡了个宝一样，越来越喜欢你了。”

“那你还要谢谢小夏呢，他为了让我来见你，没脸没皮地求了我好久，给我怵得呀，飞快地跑过来见你。”岳明姝简要说明了一下背景。

“意料之中……”唐景瑜悠悠地说。

此时，在这座城市一个不怎么起眼的角落，一个小白领被人从背后麻利地抹了脖子，凶手嗤笑一声，在死者手上放了一粒橘子核，接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凶手行凶后居然荒腔走板地唱起了童谣，声音沙哑而冷酷，他唱的词赫然是：“高高地抬，深深地埋，別让五兔子再爬起来……”给寂静的傍晚平添了几分阴森和不安……夜深了，岳明姝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正好撞见了唐景瑜的目光，气氛有些凝重。唐景瑜悠悠地说：“睡不着吗？没关系，过来坐坐吧。”

“真是令人安心哪……”岳明姝心想。屋内的氛围很温馨，就像两个女孩子的友谊一样，而那个被人抹了脖子的小白领尸骨已寒，距他的尸体被打扫街道的清洁工发现，还有六个小时……